2012-11-14 04:49:21吳思鋒

重現港口部落傳統價值的舒米‧如妮



走出花蓮市就很容易迷路的我,唯一的例外是往豐濱鄉港口部落的方向,那是
Makutaay(港口部落的原名,音近「瑪古達艾」),秀姑巒溪出海口,一處太平洋觸手可及的地方。

或許因為大山大海圍繞的緣故,花蓮時常被描述為帶著慢活節奏的美麗縣市,但我認識的花蓮藝術/文化工作者,卻一再違背這樣的形象,他們一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凡事一手包辦,此外還必須分神憂慮社區/部落大事。譬如我每次見到港口部落阿美族的舒米‧如妮,她的雙眼永遠泛著疲累,像一位永遠擔憂著家事的媽媽。然而,舒米‧如妮擔憂的不只家事,部落的事、花蓮的事,都在她的世界裡運轉,未曾離心。

有一天,我頂著烈日,驚訝著眼前這一片水梯田,慚愧地想著自己多久沒到港口部落,或者到了,卻沒有注意。這片水梯田就在舒米主持的升火工作室旁邊,曾經因為三十年缺水灌溉而休耕。休耕不僅僅是農田的閒置,更意味著部落在這三十年的台灣現代化演變當中,日漸式微的傳統生活樣貌。

2010年,在部落族人的努力下,水梯田終於復育。水梯田的對面同時還俢整完成一間達魯岸(Daluan),這是阿美族語「田中的工寮」的意思,昔時農家的工作休憩與日常生活,乃至繁衍後代的任務,都在這樣的空間內完成,具有現實與象徵的多重指涉,也讓水田梯復育的歷史意義更加完整。

這塊田地種植的稻米稱為「米耙流(Mipaliw)」,意思是:

Mibaliw就是「互助」,在邦查人(也就是俗稱的阿美族)生活裡是重要的一部分。部落的人們不論蓋房子、種田、收割,都會互相幫忙,尤其在耕作上,是很常見的。一家要收割,大家一起協力,地主也回饋來幫忙的族人。(取自「米耙流」部落格:http://cepoorip.blogspot.tw/

於是,農地有了生機,間接帶動部落產業的前行,以及傳統文化的復振。從原住民勞動史來看,這對應了台灣在六、七十年代轉向工業社會的現代化工程,導致許多部落族人為了生計,進入城市從事低階勞動工人,被鑲嵌為「都市原住民」的群體現象。在原住民漢語文學抑或劇場創作的藝術場域之中,部落與都市之間的游移、傳統與現代的剝離一直是常見的主題,「原鄉」的符碼除卻包含地理位置的錨定,更涵蓋精神價值的依歸。

舒米,就是這項水梯田復育計畫的主持人。成功復育之後,「石梯坪水梯田溼地生態環境裝置藝術展/水梯田溼地音樂季」熱鬧展開,裝置藝術展包括七位港口部落在地藝術家、六位外地駐村藝術家和六位國外藝術家共同打造,由這幾年一直陪伴著港口部落前進的潘小雪院長策展,讓農業與藝術融為一體,在太平洋浪花的拍打聲中,眾人歌頌稻米與土地,一切仿若重獲新生。

如今,舒米雖然已經擺脫「都市原住民」的日子,但是對整體原住民生存的關懷未曾消減,由她擔任編導的《重生祭  祭重生》裡有一幕,離開部落前往城市求生的青年,四處駐唱賺取微薄酬勞,三天沒有吃飯的青年無奈唱道:「我聞不到那稻穗的味道/我聽不到我祖先的歌/我看不到也聽不到也喝不到那濃濃的老米酒」。那次演出發生於2008年,由港口部落族人創立的Ce'po者播劇團,嘗試通過劇場,傳承及發揚阿美族的珍貴文化。舒米正是這個劇團的藝術總監。

2010年,舒米再度編導《門前SaSa──五年級生兒時部落溫馨記憶》。Sasa像是一具充滿流線感的躺椅,運用阿美族細緻的藤編技術手工製作,在1950年代前阿美族人生活裡時常可見。2009年開始,舒米與部落族人開始製作sasa,她說擺在家家戶戶門前樹下的sasa,就是海岸阿美族人的客廳。巡演花蓮、台東、台北的門前SaSa》,意在重現部落消逝的生活切片,也將原住民傳統智慧經由劇場的詮釋,向外推介。

我想起有一天,我坐在項鍊工作室,看著紀錄片《海稻米的願望》,看見舒米向部落耆老說明水梯田復育的意義與方法,她說:

因為我住在這裡,我每天看著(水梯田),如果我們沒有整理,小孩子看了會怎麼想?因為我們會老會走,小孩也不會理,雜草叢生,也不會種,很容易小孩子就會變賣土地,到時候港口部落就沒了,因為這裡是港口部落最大的農田命脈,如果再不用心的話,小孩子以後怎麼辦?小孩也不會種田,他們也不會知道了。

畫面裡沒說的是,舒米的兒子王亞梵正透過鏡頭看著母親疲憊但堅定的神情,他是這部紀錄片的導演。鏡頭裡,舒米不僅在向耆老說明,也正在用她的實踐,告訴下一代,必須承續的部落價值。


※刊於《artplusTaiwan)》20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