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24 12:30:24吳思鋒

留下──書寫將軍府



我在那裡遇見一位舞者,那時她閉上雙眼,靠著那棵宛如男女身體交纏的夫妻樹,彷彿思念遠方戀人的模樣,讓我把腳步停住,不願自己發出任何喧囂,使眼前的的畫面消失。

後來她說,這對夫妻,令她改變了一個月前的想法,她要編一支舞,為了他們。我以為那是一種慷慨,而且是光拉筋就會抽筋的我無法給的慷慨。接下來,我詢問時間,然後留下,等待燈光漸入的夜晚到來。

多年前我來過這裡,那時有一群青年在戰爭已然停止多年的時候戌守在這,他們不做戰也不做愛,而是將這裡佈置成一個讓溫暖與憤世並存的空間,許多青年出入,聊社會談國家,批判體制也反省自身,當然,不可免的,還有那些關於愛情的難題,心痛或者愉悅,慰藉或者分享。這群曾是花東軍事指揮重鎮的日式建築,離開了槍林彈雨的血腥戰爭,依然陸續上演一齣齣人與人,人與社會的微喜抑或傷害的密室劇場。戰爭本是衝突與暴力的最大值,但不必槍砲,無須指揮,人們即會為了恨或者愛,投入自己與社會,與他人的戰爭,因為人,是人。

後來,這裡曾遭颱風猛烈攻擊,屋瓦一整片一整片剝落,如初冬降雪,春季遙遙無期。事物終有傾頹之時,只是往往來得突然,且一發不可收拾,而餵養著七情六慾的人哪,總在這時被逼著掏出一兩樣,有的人是倉惶,有的人是悲慟,有的人是無所謂,有的人早有準備。但這裡,的確損失慘重,此後邁入了再修護的年歲。再走出來,青年已一一離去,或者他們都一夜轉老,說也奇怪,建築也變得沉穩,好似一切都長大,回不去了。 

我仍在疑惑和揣想這些,而夜晚漸近。我看見舞者走向我,提醒我時間依然在走,我用飢餓的力量發出腹語,附議時間的遞嬗。

愈來愈多人湧進,寒喧的聲音襯出了這裡的靜謐,觀眾一一坐下,從戶外望向室內,舞者此時必須保持緘默,以沉靜的態度等待登場。夫妻樹俯瞰著這一群人,他們之中的大部分,都是第一次造訪,夫妻樹不知道要用甚麼話題開始認識彼此,只好保持他們一貫的優雅禮節,靜靜的看著就好。 

開始。

舞者穿上大紅洋裝,黑亮高跟鞋,提著椅子,對於應該坐落在哪舉棋不定,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在等候情人。舞者細碎的步法,因等待而不安的心情銘印在她的肢體,周璇的老歌充塞,迴盪,漪泛一段情愛,也記憶一座時代:心上的人兒,你不要悲傷,願你的笑容,永遠那樣……
永遠的微笑,夫妻樹看著,聽著。 

永遠。

總會聽到一些人耳語,為什麼要留下這些舊陋的建築?畢竟這座島嶼的某些人向來並不渴望留下這些,拆除與改建才符合他們的慾望,保留只是遲滯發展,沒有經濟效益。我其實不知道如何回應這些關於現世而非未來的問題,不知道如何說服他們,但卻在此時此刻,我遇見的舞者與夫妻樹,卻給了我一個留下的理由──願意投入情感的人們,正是諸如將軍府這一類空間的,溫柔的捍衛者。


※花蓮縣文化局「愛館文學書寫」佳作(20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