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倫敦的時候，跟馬克見了面。

前情提要一下，馬克是五年前聽音樂會坐在我旁邊的聽眾；我們從五年前開始保持聯絡，之後我到倫敦，他若有時間，我們都會見面聊聊天。

這次我們在同樣在泰特美術館見了面，同樣沿著泰晤士河邊走到Royal Festival Hall，聊聊節目單、小解一下，然後他找我去聽鋼琴家布蘭德爾(Alfred Brendel)的演講。

布蘭德爾是馬克的偶像，馬克自稱是布蘭德爾最大的粉絲，擁有與布蘭德爾相關的所有東西，包括所有的CD、書、簽名、布蘭德爾的相片、兩人的合照....，他參加布蘭德爾的音樂會、演講、大師班，會後多次還去找布蘭德爾聊天；「我只欠他本人而已」，馬克說，「諸如到他家過耶誕節，或者耶誕節來我家過」。

布蘭德爾在2010還是2011那年退休，當年馬克跟著偶像跑了五場演奏會，三場在倫敦，一場在巴黎，一場在巴塞隆納，五場一樣的曲目，只可惜維也納告別音樂會他擠破頭擠不進去；「我爸還幫我打電話給布蘭德爾的秘書，沒辦法，完全沒有票」，他遺憾地說。我心裡想這在台灣鐵定搞得到票，我親眼見到朋友在秒殺後搞到十幾張江蕙演唱會的票，哪有甚麼沒有票這種事。

我問馬克，你為什麼喜歡布蘭德爾？他竟然有點靦腆：其實我也不知道。你知道有些事情就是你一聽就知道你會喜歡很久，他的鋼琴對我就是這樣。「那你有最喜歡的鋼琴家嗎？」

其實第一個跳進我腦海裡的是李希特，但好像也不那麼純粹，我也就答不太上來。(這個問題我事後想了很久，後來我決定若一定要選一個，真的是李希特)

我的確因為馬克的緣故，聽了些許布蘭德爾的錄音，他真的不是我的菜，從他音樂裡我感受不到人的情緒，觸鍵很精緻，節奏很順暢，好像就沒有甚麼特別的了；他讓我覺得他在追求某種完美，只是這種完美無法打動我。我相對期待一種真實的不完美，好比李希特，他經常出錯，更常時候他會有許多出人意表的詮釋和演奏手法，在這種種跌破眼鏡中，打動我的是，他的情感和實質的演出是一致的，也就是他的琴音不演戲，他有多少情緒，他的琴音就表現那樣的情緒，讓我感覺他是個很真實的人。

另外一個我覺得李希特很棒的原因是，他可以隨著演奏角色的不同而調整自己的演奏方式和詮釋風格。如果他是配角就乖乖地當配角，如果是主角他也絕對不冷腳，如果為了要幹醮別人然後毀掉一場音樂會他也在所不惜，總之就是非常恰如其分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不會因為他是一個怎樣的大師，而僵固在這個形象裡。

啊我當然沒跟馬克講這些有的沒的啊，英文太爛了嘛~~

然後我們就去聽布蘭德爾演講了。

我真的以為應該只有小貓兩三隻，結果---一兩百個位子全滿！而且全場都是白髮老太太老先生，每個行動都很慢....我的天，這....簡直....當下我立馬感覺自己超級年輕的。

我們提早大概二十分鐘到，全場已經鬧轟轟了，我在那個場合待得時間久了些後，便發覺這根本就是個布蘭德爾粉絲見面會，粉絲是人不分男女老幼，年紀不分老中青的，真是我遇過有史以來年紀最大的一場粉絲見面會。

馬克喜歡坐在前面的位子，音樂會亦然，他選了第二排中間，可以離他偶像很近。我們坐下來之後，沒隔多久，有一位行動非常不便的老先生，就是走路要摸的東西走，否則好像要跌倒、雙腳移動有困難的老先生，摸著椅子坐在我旁邊的位子。

演出前十分鐘，我想要上洗手間，老先生死都不把腿移開，我只好硬擠出去，然後一直跟他道歉；「阿你是腿有那麼不方便喔？」我真是非常沒愛心，但我真的要尿尿。上完回來，我不擠他的腿了，我乾脆直接大步跨過他的腿，跨進我的座位，老人家一直瞪著我，沒說一句話，但十分不友善。
「我不該跨過他的腿」。我轉頭過去偷偷跟馬克說。「你又沒辦法」，他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說不定他也樂在其中」。我只好視而不見，等著演講開始。

介紹布蘭德爾出場的主持人，當然也是個白髮皤皤的老先生，拿著麥克風介紹布蘭德爾多偉大，手都在發抖。

然後布蘭德爾出場了。布蘭德爾的文章我讀過一兩篇，他是個學識淵博而且文筆幽默的人，我在想他會怎麼樣演講。

老先生拉開椅子後，坐了下來。(喔對，他八十五歲了，鐵定不可能站著講甚麼PPT，他不是賈伯斯)。

接著他拿出了演講稿。(喔對，老先生也記不得那麼多細節，鐵定需要提示)。

然後他就開始念了起來。(是啦，我們牧師講道都需要筆記提詞，更何況老人家)。

然後他還是繼續念了下去....念下去....念下去....念下去....一直唸，看樣子要念到結束。(喔不會吧，你真的要這樣照唸下去嗎？那幹嘛不印一印發給全場就好了？嘖嘖嘖~~~~你這樣不行啊，老布，你這樣在台灣一定會被噓爆、要退票...)

還好他在倫敦。

全場寂靜無聲，全場的眼光都盯著舞台上，拿著麥克風，一字一字照著唸、沒有太多抑揚頓挫，就照著念的布蘭德爾--口音還很重，每個人都著了魔一樣，包括馬克，臉上還帶著笑容。前面一排的老太太，還打開他的新書對照著看，我心想他不會念的就是書的內容吧？對現場這群粉絲而言，一點都不重要，因為他是布蘭德爾。

我當然是最不專心的那個，可是現場觀察這堆超老粉絲真是很有趣的。

沒多久，你絕對想不到，我也萬萬沒想到，一股尿騷味從隔壁的座位傳來。剛開始我還懷疑我自己聞錯了，因為我嗅覺比較鈍，但時間過了十幾二十分鐘後，尿騷味持續傳來，我非常確定不是馬克--他再老也沒老到尿失禁，我旁邊那位雙腿不便的老人絕對尿在褲子上，於是我就邊聞尿騷味，邊聽布蘭德爾大談他的古典音樂見解；真是一個現場兩種世界。

演講中間，布蘭德爾還有交錯放了些樣本，諸如巴哈鋼琴協奏曲、莫札特、海頓的鋼琴奏鳴曲、蕭邦。其中有一首還放錯了，布蘭德爾當場提醒放音樂的人放錯了，竟然放音樂的人還是堅持放錯的那一首，沒辦法調整，布蘭德爾只好笑笑說，他很堅持還是放這一首。

放音樂的時候，布蘭德爾和全場的人一起聽音樂。事後我跟馬克說，你們都沒在聽，都在看著他聽吧。他還狡辯說有，他有聽音樂，不過他也承認的確大部分全場都在盯著他看，享受看布蘭德爾聽音樂的樣子。「他知道大家都在看他，所以他是有表演意識的」，馬克說，他看我不相信，我是真的不相信，聽音樂還能演？「相信我，我看了他幾十年，他對於這種場合太嫻熟了，他太知道觀眾想要看甚麼，他當然知道他要表現出甚麼樣子」。

九點半左右，布蘭德爾終於念完了他手上的稿子，沒有QA(竟然不跟粉絲互動一下)，起身鞠躬，演講就結束了。會後，馬克當然跑到後台跟偶像合影留念，迫不及待地秀他的合照給我看。照片裡面兩個人都ㄍㄧㄥ到不行。

對我而言，真是從來沒有過的經驗，新鮮有趣。人生有幾次會遇到有尿騷味的古典音樂迷聚會呢？喔，可能我們老了以後吧，那記得要用包大人喔，否則實在真是有點缺乏公德心呢，是吧？

還有主辦單位如果有點商業頭腦，下次再辦布蘭德爾演講會，可以賣票時搭配包大人做成套票組合，或者現場搭售包大人，說不定也是個另類商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