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變瘦以後，我簡直中邪一樣愛買衣服。

過去幾個月大約每月置裝費一兩萬。這個數字是多是少，見仁見智，但重點是心態，一方面覺得好像永遠買不完，總覺得要把過去沒買的份額一次補足，另方面當然也覺得，經濟不景氣，去年又花一筆錢出國，現在花錢當然要更謹慎些，所以老在兩者之間掙扎。不消說，過去幾個月，都是花錢勝過存錢，但我坦承啦，有時候買完衣服的晚上，將睡將醒之際，總有罪惡感。

罪惡感的來源有好幾個：其一，原本每個月固定給我媽多少錢，但兩個月前我跟她說想多存點錢，於是把孝親錢減半，結果減半的錢沒存下來，反而拿去買衣服；其二，不是每個基督教會都期許教友做十一奉獻，也就是每月所得十分之一捐給教會，但是我們教會有，擴大解釋就是教友自己衡量自己能力，養成固定奉獻的習慣，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人，我承認一直做不到，因為每次面對要奉獻的時刻，立刻變得非常小氣，跟刷卡買衣服的豪氣完全兩回事。總之，這種種都讓我心裡掙扎，明明知道錢應該花得更有意義，但是心思總是跟著慾望走，儘管都在能力範圍內，可是這不是能力與否的問題，而是知道自己處在某種失控的邊緣，卻無力對自己說不，很不自由。

今天晚上看完電視，突然想起我外婆。

我外婆是我這輩子到目前為止見過最富足的人，但是她這輩子，總是在給予，而不是累積。

她是終身家管，有七十多年的經驗，嚴格說來，她只負責管外公和我媽的薪水，沒有過過領薪水的日子，自然沒可能投資；直到二十多年前外公過世，她開始領外公遺族的終身俸，才算每個月有兩萬塊的薪水。這份薪水也不是她的零用錢，而是我們家主要的支出，外婆用來買菜、繳水電費等等，偶爾在菜市場買幾件衣服，剩下的外加阿姨和我媽給她的零用錢，她都放銀行定存。我外婆曾經說過，如果不是要照顧我們一家人，她自己一個人一天，只要五十塊就可以過；前陣子因為通貨膨脹，她上調生活費用，從五十變成一百--包括早餐的麵線30元，中午吃一個韭菜盒和豆漿約35元，晚上自己煮。

雖然我外公是軍醫，薪水也不是頂好，他們在眷村裡的房子，只有一個兩坪左右的客廳、一間臥室兼餐廳(我們都坐在床上吃飯，吃完再把桌子收起來)，一個廚房兼廁所；廚房裡沒有瓦斯爐，只有電爐，洗澡在一個直徑約一公尺的鋁盆裡面完成，洗臉槽就是廚房流理台。每天晚上，她扭開床頭的小燈泡，就著微弱的光線看書；如果我跟她一起睡，她便說故事給我聽，講到大家都睡著。

年輕時我外婆要打毛衣、幫成衣廠做針線活貼補家用，我後來才曉得，她貼補家用的全盛時期，一個月賺的錢可以比我外公還多，這些錢全都拿來繳交我媽我阿姨和我舅舅的生活和學雜費，勉強得過，但是我外婆從未讓我媽我阿姨和我舅舅有任何窮酸相，永遠把三個小孩打理得整整齊齊，經常穿新衣服。我記得以前小時候每每要升級，好比從小學到國中，學校都要我們填一個叫綜合評量表的東西，永遠有一欄叫「經濟狀況」，外婆每次都要我填「普通」，她說，我們家連「小康」都談不上，只能說「普通」；我就乖乖填「普通」啊，雖然很想填小康。

國中時候有一天，外婆要我幫她看一封信，信上的字寫得歪七扭八，是個小孩子的字，寄件人地址是喜樂教養院，信裡只有兩三段，是一個陳姓少年寫來的，簡單報告自己的近況。原來外婆認養了一個小孩；之後固定每個月，陳姓少年都寫信來，內容如出一轍，就是報告自己的近況。又過了幾年，外婆又要我幫她看一封信，這封信竟然是英文的，寄件人地址在非洲，信裡只有兩三行，寫信的是一位非洲的小孩，告訴外婆他用她的錢買了甚麼東西，這個月是書，下個月是腳踏車，再下個月是小羊等等，原來外婆認養的範圍擴大到世界展望會，連老外也雨露均霑。家裡還有好幾個零錢捐獻筒，有的捐給愛滋病患，有的捐給貧窮老人....我也被囑咐帶一個愛滋病患捐獻筒回家，丟臉的是我外婆都不知道集滿多少筒了，我家那筒的零錢仍少得可憐。

上個月我回台中，剛好遇到九九重陽節，外婆因為年過一百(其實她只有九十多，但因為身分證登記錯誤，所以.....噓....)，每個月得領比一般老人更多的老人年金，同時也因為剛過一百，可以領到加發一萬元的重陽獎金，當下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再認養一個小孩；第二件事，捐兩千元給她跟我媽常去的教堂；第三件事，請街坊鄰居的好友們吃飯。七扣八扣，一萬元她自己幾乎沾不上邊，可是她一點也不在意。

她跟我說，這幾年她覺得，所有人都對她好好。每天早上在社區運動，固定兩個媽媽接她出去，做完再送她回來；每天早上到菜場買菜，認得她的攤販總是把最好的留給她，有的怕我外婆拿太重，事後再送到家裡來，也有的打完折再去零頭，算我外婆便宜；我家門口的花園，外婆已經沒力氣打理，但是照顧中庭花園的園丁，每天順便幫我們澆花。今年以來她腳步不穩，在家裡跌過兩跤，幸運的是屁股著地，只有一些瘀青，並無大礙。外婆說，她認為別人會對她這麼好，以及平安健康，都是她一路以來給與累積下來的回饋，當她付出越多，收穫越多，所以她要繼續付出，讓我們都雞犬升天。

今天想起外婆，我突然發現，我一直尋求掙脫花錢的解方，其實就在她身上。我外婆富足的關鍵在於，她先想到別人，才想到自己，於是能夠很盡興地使用自己的那一份，因為已是全然留給自己，當然不會有掙扎。反過來想，我外婆也從來沒虧待過自己，因為她了解自己身體的需求，了解慾望的界線，了解甚麼該吃甚麼不該吃，了解甚麼時候可以多買、甚麼時候都不能買；她過得剛剛好，而且自由。

我要好好學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