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9-01 10:08:30 orangebach

我聽Aimard's Debussy

說老實話,我從來沒有想要聽過德步西的音樂;架上僅有的德步西曲目的錄音,全部是因為夾帶在其他曲目裡被暗渡陳倉帶進來的,諸如米開蘭傑利DG套裝裡面有兩張德步西,又諸如法朗克小提琴奏鳴曲的錄音裡常會跟德步西小提琴奏鳴曲配成對,還有Celibidache套裝裡面那張連封套都沒拿掉的德布西的海。我從來沒有主動想要買過一張德步西的錄音。

有沒有甚麼特別原因?沒有,就是不投緣,不曉得德步西的曲子在做甚麼,整首聽下來不知道梗在哪裡。不知道梗在哪裡,好像就不曉得要跟他有甚麼共鳴,不曉得從甚麼角度切入,聽來聽去就是一團混亂的毛線球,整個打迷糊仗。

無論你是否對德步西與我有同樣的偏見,我都推薦Aimard新的德布西錄音(DG),曲目很簡單:Prelude Book 1 & 2。推薦理由也很簡單:Aimard讓我認識了德步西。而這同時也是一張既適合入門者品嘗、也能堵住挑嘴雞牙縫的作品;至於高純度音響迷,可能力道就差了點,畢竟德步西的鋼琴獨奏,動態範圍有限。除了DG這張,Aimard之前在Warner Bros也錄過多張Debussy,我今天晚上購入的曲目是Image book 1& 2,還有Etude book1 & 2,具有同樣水準的演奏。

德步西曲目的特色,跟該國的文化特質如出一轍:在小地方做文章,相當Art-deco,然後很多很多的小地方拼成一個大地方,就像一張地毯;所有的圖案都是一根根不同顏色的纖維所組成。要執行出這種地毯般的音樂,最重要的莫過於指法,尤其如何運用手掌、手腕、手指前端的柔軟度,以不同的觸鍵力道彈出各種音色,才足以一點一滴的將德步西的曲子從亂中整理出序列來,並且使之清楚而美麗。如果鋼琴家可以讓聽者感覺彷彿「看得到」德步西的音樂,「感受得到」鋼琴家指尖的移動和觸鍵的顆粒感,我就認為成功了;做到這一點,其餘音樂側標上常提到的音色變化、光影流動、如印象派畫作...等形容,全都會隨之而來。除此之外,或許鋼琴家本身還會想強調某些特定段落的張力,那他/她就會加進多一點的力道,擴大動態的範圍,從指間的撫觸感延伸到上半身的爆發力,反之亦然,那音樂流動的落差便會更明顯;但是擴大動態會產生風險,便是過強的戲劇張力和衝突感,有悖於德步西強調順暢、流動的基本體質。如何拿捏兩者之間的平衡,是在指技之外,考驗演奏者的表達能力。

如果鋼琴家仍然只是用一個蘿蔔一個坑、一個音符一個觸鍵,以單純彈奏旋律的線性方式去演奏德步西,而沒有思考雙手與音符之間流暢而水乳交融的互動,甚至欠缺對整體音樂的想像,這樣的德步西就讓人如墜五里霧,看不出全貌。換言之,演奏德布西的鋼琴家,他的大腦得放任自己的雙手去玩琴譜,當他越放任雙手,雙手越放鬆,這樣的德布西就越細致、肌理越清楚,同時全貌也更鮮明。Aimard做到了,他展現出對手指游刃有餘的精密控制,並且捨棄強調張力的做法,德步西在他指下毫不遲疑地流洩而出,一如水銀瀉地。

從上周六買回Aimard的德步西,我每天都在聽這張錄音,愛不忍釋。它彷彿在告訴我,站在聽眾立場,聽音樂也有一種角度是,無關乎和諧與否,也無關乎情緒多寡,也無關乎詮釋觀點,它就是用不著有梗;為什麼不能每一首乍聽之下都很像呢?為什麼不能雷同的二十幾首曲子擺在一起,只求表現一種氣氛呢?為什麼聽音樂一定要「懂」呢?為什麼不能只是盲目的「感覺」呢?

喔,對了,德步西的音樂還有一個好處:你隨便從哪裡聽進來都可以,隨時想走也沒問題,起身上廁所啦,講個電話啦,都沒問題,等你再回來,也不感覺好像曾經離開過;用不著按下Pause,彷彿錯過幾分幾秒那段精彩的部分,也沒有因為期待在幾分幾秒會出現一個超級大梗,結果時間越接近越緊繃。如果手邊正好在做其他的事情,德步西不會吵你,也不會突然到甚麼高潮段落打斷你,可是當你累了想轉移注意力放鬆片刻,你轉頭仔細聽聽德布希,他也可以讓人耳目一新,不會覺得無趣沒搞頭。德步西的音樂像貓,他其實離你很近,可是你不用把太多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偶爾注意一下就好了;貝多芬的音樂明顯是條狗,永恆不變的忠誠的主題,永遠為你的沮喪效力;拉赫曼尼諾夫則是德布西的彼端(GEE~~~如無特別需求,我相當害怕Rachmaninov),死纏爛打地一定要你集中所有的目光,否則他就不滿足--可惜我動物星球看得不夠多,找不出動物比喻Rachmaninov。

在此不去狗尾續貂地描述或整理這張錄音的特色與細節,介紹甚麼都很多餘,再怎麼詳盡都有遺漏;各位,聽就對了。

我很汗顏地、也挺好笑地承認,Aimard這張錄音,是本人頭一回、破天荒主動購入德步西曲目;所以說,究竟本文有多少可信度,不用太認真去理解,我只想分享一種聽音樂的驚喜,聽到一種新角度(對我而言新,對各位而言有可能是老調重彈)所帶來的想像空間,同時也自我意識到,原來,過去主觀認定不喜歡法國曲目,是被過多德奧作曲家邏輯,以及音樂史序列邏輯牽著鼻子型塑出來的某種慣性。另方面,基於上述慣性,同時習慣性地傾向接納強調動能、爆發力、著重自手臂力道延伸以下的剛性詮釋風格;變得極度重視momentum,而忽略了sustainibility。

過去幾個月以來我其實失去了聽音樂的動能,猶記得在今年開春,在此信誓旦旦要把馬勒交響曲、舒伯特鋼琴奏鳴曲弄得滾瓜爛熟訂為年度目標,殊不知此番壯志老早煙消雲散,既不想看任何新上市的CD、開發新曲目,也不想把馬勒、舒伯特廳得更熟稔,連廣播都可有可無,每天就在easy listening音樂裡打轉,沒有音樂也沒關係。我很清楚知道自己迷失在許多亂糟糟的念頭裡,或稱為「中年危機」,茫然失落以致於連聆聽的能力都喪失。

今天晚上,忍不住多買幾張德步西(包括Aimard以前在華納錄的練習曲、印象,和Bavouzet在Chandos錄製的兩張德步西,我選第一和第四張),並且愛屋及烏地又追加一張Aimard彈的拉威爾鋼琴協奏曲(是的,我慢半拍到現在才買~~);不過--雖然系出同源,我發覺德步西與拉威爾不適合混在一起聽。

我很珍惜這份睽違已久對音樂的渴望;現在我曉得,儘管對音樂做為一輩子的嗜好深信不疑,甚至覺得音樂已經成為DNA的一部分,仍會像哈哈鏡一樣忽遠忽近、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一下朦朧、一下清晰。這關鍵不在音樂無趣,不在興趣熄火,而是自我出問題。給自己一點時間、放輕鬆;when your brain calms,music begi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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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angebach 2012-11-17 00:07:29

我看了你這段聽德步西啊

第一個感覺是:好像在看「神之雨滴」的古典音樂版

尤其你拿棕髮少女做比喻那一段

是不是很像男主角找第一瓶十二使徒 看見河中間站一位少女的感覺



第二個感覺是,因為你的分享

讓我發現自己最近聽音樂不一樣了

我以前也會這樣究極音樂

前後左右上下每個角度要搞清楚

最後當然還要東家長西家短比較

簡言之就是聽得很細啦(但還是沒你這麼細 想這麼多)

可是最近不太這樣了 我已經好一陣子都聽得很輕鬆很簡單沒想很多

經常就是輕輕地聽過去 覺得很好聽很舒服 但是還是很有感覺



另外好比我今天晚上去誠品音樂 很多東西可以買

Melnikov發了Brahms Piano sonatas

Feltzmen發了Tribute to Scriabin,還有之前的Tribute to Tchaikovsky & Rachmaninov

華爾哈的賦格的藝術

Nelson Friere的一張巴西音樂

Ibragimova的孟德爾頌小提琴協奏曲

到最後我一張也沒買 就覺得好像也沒那麼急迫

但若是以前鐵定覺得很急迫

最後我只買了Gramophone的2012 music award特輯

以前讀這種大獎懶人包啊 都會讀得熱血沸騰

結局就是迫不及待地上網開始下單 不過這次很淡定

當然極可能是名單結果不如我意 沒幾個讓我想花錢的演奏家



謝謝你德步西和拉威爾的推薦

我想買Anna彈的拉威爾

布列哈茲的德布西如果是配齊瑪諾(這位作曲家的名字怎麼聽都像是甜點名)

我的興趣立馬打七折

至於富蘭梭瓦大全集36張

不少人推薦他的德布西 如果買或許會從德步西開始

最近真的是非常想花錢 慾深溪豁啊 物欲橫流啊~~~~

買完CD還想去百貨公司周年慶

內外在總要同時兼顧

Val 2012-11-16 23:01:21

與其說跟著標題音樂對比音樂本身去想像,其實比較像是站在一個稍微遠

一點的地方,去觀察鋼琴家是怎麼去理解標題與音樂本身的關係,又是怎

麼把他的想法傳達給聽者。前者是想像力,後者是執行力。我對德布希的

想法是這樣的:那些標題像是外界對五官的直接刺激,但德布希的音樂要

表達的不是具象的聲香色味觸,而是五官刺激消散後留在心靈的記憶,一

種抽象的情境。所以棕髮少女不會真有少女,但應該會有些感覺:嫻靜?

俏麗?多情?靦腆?追憶似水年華?



Rafal Blechacz (我也拼不出來他的名字)那張彈得很漂亮,音色偏

亮,有點像Zimerman,很刺激興奮的演奏,可惜我對剩下一半的

Szymanowski(也拼不出來)有點消化不良。另一張是Anna Vinnitskaya

彈Ravel的Pavane/Mirrors/Gaspard,演奏極佳,是近年聽到最愛的Ravel。



如果閒來無事想花錢,我也大力推薦Samson Francois的36張大全集。我

前幾星期才買,儘管已經有的CD很多,還是一張張接著聽欲罷不能。特

色?你從來不會在其他地方聽到像他的蕭邦Debussy/Ravel/Prokofiev,

特立獨行卻又與作曲家的氣質契合。

orangebach 2012-11-16 08:34:06

當然應該!



任何時候有甚麼想法都要表達,尤其在本版。

所以謝謝,考慮再三後還是決定留言。



我同意的觀點,也就是

「在Aimard演奏中我感受的觀點是某種統合一致性與去感官化」,

我也覺得他的演奏非常強調一致性,整套曲子,甚至整張CD聽起來沒有性格之分,

更別提標題和詮釋的互相扣合。



不過有趣的是,或許關鍵差異在於,我發覺我們兩個聽德步西的方法不太一樣。

根據「我所有觀點的前提是Debussy Preludes是一組標題音樂,而且這些標題沒有唬弄人」,

我假設你也是這麼聽的,就是跟著標題音樂對比音樂本身去想像

,諸如棕髮少女就去聽聽少女在哪裡,西風所見就聽聽西風--如果我猜錯請告訴我。

相當近距離的品玩德步西,

很像吃懷石料理,每道菜上來要欣賞擺盤的意境,每道菜本身就有故事。



我得說我是完全相反的聽法,我不對應標題和音樂的關連,

直接一口氣順下來聽,通常手邊也會做些其他的事情,

重點是我跟音樂的距離很遠,我只聽個型式,很單純地感覺音樂的flowness。

我也同意他沒甚麼動態可言,也沒甚麼色彩啦,總之就是一個平,

可是他讓我印象深刻、願意重複聽的是他零體溫的均衡和控制力,

那份對細膩度的鑽牛角尖、斤斤計較是我很佩服的。

我覺得另方面或許是因為我知道我不是Aimard那種人,我很粗心大意又丟三落四也容易不耐煩,

就算我是跟他一般等級的鋼琴家,也絕對做不到他的方法,所以他的表現令我大開眼界。



那天有人跟我提到objective approach,我想Aimard就是其中一個代表,

這種取向用在巴哈令我覺得生氣,用在Ravel也太冷,也不過用在德步西還不錯。

不曉得你是否有聽過他跟Boulez合作Ravel的那張(沒聽過也沒關係)

他彈得G大調鋼琴協奏曲的第二樂章就令我相當欲求不滿了。



其實我後來某天重新讀過你之前寫過一篇聽Aimard鋼琴獨奏會的文章

就有點後悔建議你買這張德步西來聽

因為他不是你的菜 是本質上不是你的菜那種

而不是出人意表的那種陌生感



Aimard也有發一張練習曲 華納出的

哪天沒東西聽了再聽聽吧



我記得上回好像你推薦了兩張德布西 都是相對年輕的鋼琴家

名字有點複雜的 誰啊??

我弄來聽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