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hubert Piano Sonata in D (D.850)
對我,聽音樂也是要換季的。
冬天,我喜歡經常來一大盤Schubert。最近經常聽Schubert Piano Sonata No.17 in D Major (D.850),可以說是回台灣以來最喜歡的曲子。
D850在Schubert二十二首鋼琴奏鳴曲當中,雖是他生前發表過的三首之一,卻在二十二首裡面不算有名。大約在兩年前我在書上讀到這首曲子,這本書便是頗為見仁見智、村上春樹所著的《給我搖擺,其餘免談》,一本音樂隨筆;書裡面列舉了作者所喜愛的曲目,其中便包含D850。喜歡Schubert不意外,但為何會獨鍾Schubert此曲呢?按照作者本人的說法是:「蘊藏著一股足以彌補這些瑕疵(編按:即作者認為此曲結構粗糙)、蘊含深奧精神的直率與熱情。而這股熱情就連作曲者也無法駕馭,宛如水管破裂般四處噴洩,迫使它打破奏鳴曲的架構所要的統合性。....到頭來,我覺得這首作品等於是凝縮了--或者說成擴散了要來得更正確些--所有舒伯特奏鳴曲吸引我的要素。」
好奇心立刻被誘發,但我沒有馬上行動,唯一勉強稱得上行動的是隨手在MSN上問了一位朋友關於D850,他說「好聽」,並且意外地發現手上沒有想像中那麼多張D850的版本,遠比D960少,除此以外便是其餘沒太大建設性的喃喃自語。可能是問道於盲(但此人不認為己盲)降溫我的好奇心,從那以後逛過好幾次唱片行,我拿過好幾次不同的D850,卻從未買過一張,就這樣等到上星期到兩廳院圖書館借來Brendel所彈的D850。
這對於我便有兩個全新事物了:一是D850,二是Alfred Brendel;我從未聽過任何Brendel的錄音,直到此時。為什麼從沒想過聽Brendel,可能因為長相可能因為曲目,原因不可考,但我非常清楚我想要聽Brendel,是因為馬克是Brendel的大粉絲。
馬克這位與我在Till Fellner音樂會上巧遇的英國樂友,之後我們又共同參加了一場音樂會和Brendel的大師班,從九月份到回台灣這段時間我們也寫寫email。他是個沉靜而慢調的人,同時擁有英國人的距離感(aloofness),卻經常提起Brendel:音樂會上遇過Brendel,跟Brendel講過好幾次話,告訴我一首Brendel的詩,就連跟Till Fellner見面的時候,他問的都是與Brendel的兒子合作演出室內樂的感想。他說,如果硬要他只選一個喜愛的鋼琴家,此人就是Brendel;在Brendel收山以前,他聽過四十多次鋼琴家現場演出。
多數人可能覺得「四十」這個數字沒甚麼,但我感覺相當吃驚,因為即使在倫敦,要聽同一位鋼琴家四十多次現場,不但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和耐心,也需要幾乎每場必到的運氣,更何況馬克不住大倫敦,他住在倫敦兩小時車程的英國南岸Eastbourne,差不多是屏東到台南的距離,火車單次往返便超過一個多小時。一位鋼琴家能夠如此長期吸引一位資深樂迷,而且舟車勞頓不以為意,我想Brendel必有可聽之處;加上他的大師班還滿有趣,頗能理解他的想法,他又剛好有錄D850,幾番交會之下,我便借了Brendel錄製的D850。
先說D850。
村上春樹對D850會有「結構粗糙」之評,並非空穴來風。此曲四個樂章分別是Allegro(快板)/Andante con moto(略快的行板)/Scherzo(詼諧曲)/Rondo(輪旋曲),迥異於典型的行板入、慢板續、快板出的結構,另外便是D850四個樂章的主題、節奏各自分離, 第一樂章的次主題雖然暗示了第四樂章的主題,但首尾呼應並不明顯,模糊了最終樂章回歸首樂章的連貫性;Schumann曾經評過Chopin某首鋼琴奏鳴曲是「硬要把四個小孩綁在一起」,這句話拿來形容D850也恰如其分。除了結構,D850聽起來也頗為出人意表,我的感受是,一開始的快板便給人奮發精進、有為青年的企圖心,可是接下來轉為比行板稍快、詼諧曲和輪旋曲,那份企圖心不知怎地便逐步轉化成「人閒桂花落」的寫意與閒適,雖然第二樂章已經鋪陳相當長,但仍難掩樂章間的氣氛斷裂。這與村上所言「是擴散、而非凝縮」不謀而合。
有所出入之處在於村上稱此曲「深奧」,反而我覺得D850是較其餘知名的舒伯特奏鳴曲簡單,前兩個樂章的都有兩個主題交替,造成深奧之感,可是三四兩個樂章簡單明確,第四樂章的和弦方式回歸到古典。熱情和直率是有,不過沒那麼深奧。其實簡單的曲子未必容易,但是層次感似乎不及深奧。
Schubert知名的鋼琴奏鳴曲好比664、784、894、958~960,通常必有綿(或冗)長、沉緩、動態範圍窄等特質,但這些特質的另一面、吸引我的是它們充滿沉思靜謐的氛圍,連帶引發較大的想像空間,總覺得像穿得飽飽地走進下雪的森林,地上鋪滿雪,氣溫不太冷,光線不太暗,樹木不怎茂密,所以氣氛並不森冷,但整個人是被圈在個廣大、有厚度、略帶膨脹的環境裡,並不笨重也不輕鬆就是了。相較於此,D850才剛下雪,時時感受得到輕飄飄的雪花,氛圍輕得多,而且真好聽,四個樂章都好聽,是立刻就讓人覺得好聽的好聽,不須思考便會覺得好聽,直覺地好聽;最妙的是,聽完全曲,第一樂章反而顯得突兀,就像有時候事到結尾難免感嘆:既然總是會到,差別不過幾分鐘,何必一開始衝那麼猛呢?
再來Brendel。
村上書中對Brendel的評價是:「維持了他脈絡清晰的特性。這當然是件好事,遺憾的是他這回的脈絡卻是那麼的缺乏說服力。從頭到尾聽完四個樂章後,得到的感想只有品質高上、知性十足的索然無味。或許正因為這兩位鋼琴家(編按:指Brendel和Ashkenazy)出身正統,因此難以真正體會D大調奏鳴曲那深植於骨子裡的矛盾性、自我解構性,以及那『豁了出去』的熱情洋溢。他們的特質總讓我感覺,姑且不論這類特質是好是壞,想必是無法見容於他們倆的音樂理念的」。
這當然不是甚麼好的評價,而且大部分關於音樂的評價,歸結到最初源頭都是個人喜好,而一談到喜好,牽連太廣也太複雜,其實就點明自己不喜歡,並且羅列不喜歡的事實和理由即可,也算理性的陳述。但硬是把答案牽扯到鋼琴家身上(出身正統),且聯想成與鋼琴家家本人旨趣不合、無法見容於音樂理念,這就扯太遠。講自己就好嘛,扯別人幹嘛呢?所以讀這本書,我側重的是寫法,不是意見和觀點;甚至我覺得多數音樂相關文字,扣除音樂學或科學類專著,都是僅供參考,最終仍要以自己此時此刻的需求為依歸,斟酌取用。
回歸到我自己,我喜歡Brendel彈的D850,D850之外,我一併聽了960、784和流浪者幻想曲。
Brendel的Schubert輕巧、靈活、線條清楚,段落間動態不大但算明顯,他的觸鍵仔細漂亮乾淨、音色清麗(他不太敲擊琴鍵,而我的確偏好觸鍵細膩有控制力的)、踏瓣乾爽,而且有著極佳的節奏感(在850第三、四樂章、960第三樂章表現很明顯),整體聽來非常古典,甚至令我想到莫札特,這是混搭莫札特的舒伯特(cf. Paul Lewis混搭貝多芬的舒伯特,總覺得太過affirmative)。另方面,Brendel略略教我有點意外的是,他的琴音有種盡量避免張狂、張揚的模樣,速度不快也談不上慢,那個感受是往內聚合的,但又不是有意的內斂,竟讓我覺得有罕見的內向與沉靜;讓我想起他在大師課上對學生講的:「彈琴要powerful but aggresive, energetic but fast」。
之後為確認Brendel觸鍵的乾淨靈巧程度,我便續聽Rubinstein的D960(因為找不到他彈D850),他的觸鍵和音色也是秀麗一派,與Brendel的差異在於,Rubintein觸鍵的量比較大,聲音比較敢,也外放些。至於Arrau的D960,遲、緩、沉、厚、慢,若說Brendel是李尋歡好友阿飛手上那把極輕的快劍,Arrau就是把玄鐵古劍,以前聽喜歡那因綿長拉出來的空間,現在再聽認為以前自己難免惺惺作態了些,因為他的確相當慢、甚至太沉了;就連樂興之時這套歡快又熟悉的曲子,都沒那麼歡快,要尋歡,千萬別找Arrau。
不過我仍願意耐心聆聽,現在的原因反而是:a)珍珠光澤般的音色;b)語氣的均衡;他從頭到尾都是他自己,絕對不會在行板一個樣子,在快板或詼諧曲另個樣子,我欣賞這一點。
PS: 最近覺得文章走到哪裡是哪裡,不會一定要凸顯或點明甚麼,應該會虎頭蛇尾。反正,此時此刻就到這裡。
orangebach
真好的留言。
我完全同意古典音樂如同抽象畫一樣多義而且多變,也是這樣才更有趣。我也再贊
成不過,越在意自己的進展時,反而不會有進展成就,其實自己也都會知道要怎麼
調整,方向就會自動顯現,滿奇妙的。最近有個朋友完全是有計畫的聽音樂,好比
年初就定好今年是XX年,好比歌劇年或交響樂年或芭蕾年,然後一年內要聽完幾齣
歌劇、交響曲或看幾個舞團,人家也很樂在其中。
順帶一扯,提到抽象畫,如果你也注意抽象畫,我推薦德國抽象畫家Gerhard
Richter,現在還活著。他真的超讚。
還有,我覺得即便了解以後,讀過的舊書還是有剩餘價值啦,不同階段重讀仍會有
不同想像,當然前提是這書得值得重讀。
Val
我喜歡古典音樂是因為它含蓄抽象。它可以什麼都不是,也可以什麼都是。所有能
夠精確傳達作者概念的藝術型式,在欣賞者了解之後就不存在剩餘價值,像讀過的
舊書。而欣賞抽象藝術的過程是一種互動的關係,並非單向接受作者的想法而已,
在不同時間不同情況下,對同樣一件作品也許會有不同的感受。以古典音樂來說還
又加上了不同的演奏者在不同時空的想法,欣賞的複雜度更高,也因為這樣,才會
有人喜歡聽不同演奏版本,在生命不同階段一聽再聽。
有人說聽古典音樂和修法很像,既沒有KPI也沒有milestone去組成project
plan。愈是在意自己的進展成就,就愈是不會有進展成就。為什麼花時間精力去
聽音樂?因為喜歡啊,不需要其他理由的。任何其他理由都是執著,反而會影響喜
歡的純粹性。
orangebach
Sammy,
謝謝你總是提供有趣的資訊,也讓討論更豐富了。
我記得這件事情後來好像有被報導,短片也在網路上流傳,但沒讀過這篇文章
這篇文章頗長,我還沒讀,等讀完有甚麼想法再聊。
總之感恩啦!
orangebach
先回樓上。
唉呀,真是最有佛心的回應了!能夠有這樣的回應實在很欣慰也很感動。
其實任何音樂都可以這麼討論與思考,只是在此剛好發生在古典音樂上而已。
古典音樂博大精深,永遠看不到邊界。
某些時候當你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一個極致的時候--這個極致因人而異,可能是數
量、可能是時間、也可能是感覺重複或無聊的程度,總是又會無意間發現還有更大
的空間是你沒想像到的,你還是可以再伸展多一點。
但總要給自己時間就是。古典音樂很難有個具體目標,好比幾年內我要聽至少多少
版本的舒伯特,當然你可以這樣定,可是同時間內,勢必也得自我誠實究竟自己能
不能enjoy,以及究竟我學到了甚麼、比以前又多伸展了甚麼,不然總覺得有無法
物盡其用的可惜吧。
老娘
其實很感謝版主跟來客的討論,就算我不懂舒伯特,也不認識Brendel,
但卻能自你們的字裡行間理解作曲家與演繹者之間的關係,作為一個「潛
在」的古典樂聽眾,是你們激發了我對「了解」古典樂的興趣。
Orangebach
我是覺得什麼意見都好,同好、不同也好,罵我也可以,
不過總希望盡可能清楚,免得因猜測而有誤解。而不是為懷疑而質疑。
這一點很感謝你的接納。
Brendel只是一個起點,對我來說,過去聽Scubert都在憑感覺,
但現在因為有討論而可以更precisely and intellectually 去了解,
聽不同人的彈奏、讀了點書,是很大的收穫,
讓我對Schubert的認識又多延展一點,樂趣就更多了。
Val
我覺得直率就是不要想太多,大部分鋼琴家想太多的後果是過度詮釋,Brendel想
太多的結果卻是過度自制。我所謂的高潮是區段性到達最強音的地方,不是終極最
高點。舒伯特沒有終點高潮,否則就成了貝多芬或馬勒了。我覺得這和唱歌朗誦有
點像,表演者應該會想做出些陰陽頓挫起伏轉折的效果,否則很難撐下去。其實我
想我們對Brendel 80年代的舒伯特風格並沒有歧見,差別可能是在於我們對舒伯
特演奏者的表現方式的個人喜好。其實我並沒有像我文字裏那麼不接受Brendel的
舒伯特,聽完Richter的D850之後再聽Brendel,突然覺得一切是那麼的舒伯特
而不是躁鬱症患者。
我有一大盒Brendel大概60年代在Vox錄的貝多芬鋼琴曲全集,Brendel後來好像
想制止出版商再版發行。其實我覺得這套硬要批評也許可以說少了點個性風格之類
的東西,但整體來說很流暢容易接受,我不懷疑會有很多人喜歡他的少作勝過後來
深思熟慮之後的成熟作品。
orangebach
我今天聽了幾遍Ashkenazy,意料之外的是,我特別喜歡他彈D850的第二樂章--
Andante Con Moto。相對比Brendel直率的觸鍵和踏瓣,他讓第二樂章籠罩在一
股夢境般的奇特氛圍;他也用了比較大膽、明顯的彈性速度和表情,營造較大的動
態。雖然加了些料,但相當自然,而且充滿詩意。Brendel的第二樂章就平淡無奇
的多,也太over-simplification一點了。
不過Ashkenazy第二樂章最有趣的是他彈超過14分鐘(cf. Brendel's 11:53),
別忘記這個樂章是Andante Con Molto,也就是稍快的行板,顯然Ashkenazy談成
了行板甚至更慢;但Ashkenazy的第一樂章卻比Brendel快了近一分鐘(8:44 vs.
9:23)。三、四樂章兩個人長度差不多(8:42 vs 9:00和8:56 vs 8:59),林林總
總加起來,兩人時間差不多。所以人生長短每個人都差不多,差別在於個人突顯的
重點和張力不同而已。
今天偶然借到村上提到一個特殊的D850, played by Paul Badura-Skoda,用十
九世紀初的古鋼琴,可說是用舒伯特那時候的琴彈他的奏鳴曲了,音色非常古拙,
別有滋味。
以上算是個適當的回應了。
orangebach
我覺得Brendel和Ashkenazy的差異在觸鍵。因為兩人觸鍵方式、力道差異很大
,連帶影響了後續的速度、表情、音量,甚至整首曲子的張力和動態。我所聽的是
Brendel在87年、以及Ashkenazy在76年的Decca錄音。
Brendel觸鍵異常乾淨,幾乎是盡可能避免用敲擊的方式彈琴,他的確如你所言極
度小心翼翼。他寫過一本《Music Thoughts and After Thoughts》,提到:
the profession of a performer 'has to forget himself and control
himself; he has to observe the composer's wishes to the letter
and create music on the spot; he has to be part of the music
market and yet retain his integrity.' 而且他認為Schubert Piano
sonatas的樣貌,一言以蔽之,就該是over-simplification。所以他會彈出這樣
Schubert,也不意外了。
我的看法是,如果他選擇這麼乾淨的觸鍵方式,很自然就縮小了所有相關的規模:
音量、動態、速度和表情。如果觸鍵很乾淨,卻配上相對大尺碼的音量、動態、速
度和表情,那就喪失integrity了。我沒有把重點擺在自然率性上,因為總覺得
Schbert piano sonatas和其他鍵盤作品,無論哪首我都很跟率性聯想在一起,
就算D850的速度表情都明顯比其他要明朗、迅捷,前兩個樂章仍有遲疑,而遲疑減
緩了率性。不同鋼琴家都很難改變這點Schubert特質。
當然如果要再細談,恐怕我就會請教所謂「直率」的特質是甚麼,以及你覺得
Schubert Piano Sonatas有高潮嗎?恐怕又得要請你定義「高潮」(我的想法是
有區段起伏但很難有推到極致的高潮)。可是我並不想把討論搞得很機車、好像考
試,所以也就存而不論,但當然you are free or not to answer。
ARWEN
您說對了,DECCA的鋼琴聲有時很funny。尤其是當音響的低音上段有點boomy時。我實在是不喜
歡這種聲音,但是無奈lupu是我很喜歡的鋼琴家,尤其是他彈舒伯特的時候。
我沒聽過他的現場,所以無法比較,Lupu難以預測,所以現場會讓我更喜歡與否,也就難料。
沒錯,聽舒伯特該是一件私密的事,一旦情緒起來,會有一段時間腦子裡都是那聲音,但是朋友
來,免不得版本比較一番,就沒有這種危險,因為抽離了現場了。
你剛好提到布蘭德爾談英雄變奏,這是我自己一個人時比較常聽的,很棒,聲音很剔透,吉利爾斯
的是用來火力展示用的。但是不知道他的迪亞貝利如何?
Val
是Allegro Vivace,Allegro是速度,Vivace是表情。如果Brendel心目中的
Vivace是像他彈的那樣,那他的人生觀恐怕挺灰色的。
orangebach
D850的第一樂章是Allegro....吧......老大~~~
allegro比vivace慢吧~~~~
我手邊沒有Ashkenazy,也才剛把Kempff要回來,
我想聽過以後再做一次適當的回應。
所以這不算是個適當的回應。請多包涵。
Val
我上次看到Amazon.com上一篇評論Rubinstein彈D960的文,作者不喜歡,這很
正常。但我發現作者列舉不喜歡的理由,卻正是我喜歡的理由,不禁莞爾。
Brendel的舒伯特風格,我們就以D850為例好了,你覺得他的第一樂章那叫做
Vivace嗎?他一直很小心控制音量,像是怕鄰居會來抗議,往往在逐漸推到高潮
前但高潮還沒到就撤退。還有速度,也一直控制在一個很中庸的範圍絕不逾矩。他
的音色音質當然很漂亮,但是這麼小心翼翼,我覺得有點過頭了。雖然
Ashkenazy的D850也許見仁見智,但我覺得自然率性得多。
剛放了他的D958來聽,也同樣有到不了高潮的焦躁感,這可能和各別曲目的特質
有關。我的Brendel/Schubert不全,另一件我在懷疑的事情是他70年代的錄音
和80年代的數位錄音似乎相當不同,70年代的好像自然得多。
比較起來Brendel的貝多芬我有很多,他的英雄變奏和Gilels的強勁有力當然大
異其趣,但絕對像貝多芬。那套70年代錄的奏鳴曲全集,雖然沒聽說有誰大力推
薦,我倒一直認為相當不壞,這套貝多芬可一點都不害羞。
我猜在80年代可能有些事造成他演奏風格的轉變,數位時代後他也頗急於破舊立
新,舒伯特和貝多芬好像都重新出過一輪,導致討論他的錄音還需要講清楚錄音年
代。
Val
To ARWEN,
我去年聽了Lupu的獨奏會,D959甚有意境,像中年人回憶年少的雲淡風輕,但同
場的貝多芬熱情味道就不太對。我覺得Lupu現在的舒伯特和他在Decca的錄音有
些不同但我無法具體描述,我喜歡現場勝過錄音。可惜在目前古典音樂市場大概不
太可能有人幫他出新的舒伯特錄音。
Decca的鋼琴獨奏錄音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似乎普遍聽起來不太自然,低頻好像被
切掉一截,感覺不到正確的共鳴,聲音很funny,像電子鋼琴?
我覺得聽舒伯特的鋼琴是挺私密的事,而我猜大部分鋼琴家在彈舒伯特時也是在掏
心掏肺。我想我很彆扭,我就不會找朋友來一起聽舒伯特。當然也不是說我常會找
朋友來聽其他音樂啦!
orangebach
To ARWEN,
只能說我以為這些都是已經搞清楚的事情,所以才會提問。無妨。
至於Kempff,這是個人喜好,沒甚麼。我是喜歡他的人,我喜歡他有種寧靜致遠的
意念在其中,而且某些曲子有悠遠的意向,就像照片的景深很夠,好比他的貝多芬
悲愴,蕭邦的幻想即興曲或巴哈的郭德堡,速度、節奏、張力都比多數人來得緩、
自然且沒有壓迫感,不伎不求。對Kempff唯一略有微詞之處是他經常彈錯,跟李希
特有拼。
orangebach
To Val,
坦白說我是看了你的想法才去借了魯賓斯坦的D960,流暢自然也夠輕盈,很不錯。
不過魯賓斯坦不都是這樣子嗎?他彈甚麼都是流暢自然,差別只在是否優雅。或許
不夠了解,魯賓斯坦經常讓我覺得沒個性,除非他彈些離他甚遠的曲目,好比
Prokofiev,否則,說不上來,就甚麼都很順的鋼琴家,據說他不用怎麼練琴隨便
彈彈就超厲害,但是多數曲子也讓我覺得平,我對優雅高貴很冷感。我扯遠了。
至於Brendel,我在想你認為他太過節制,是相較於其他人詮釋都加太多味精,反
過來聽反而顯得節制嗎?還是他的音色和詮釋很內縮所造成的感想?他是真的讓我
感覺相當introvert,我以往沒有遇過這麼introvert的聲音。
Kempff,我以前有段時間超愛他,尤其他的舒伯特,但是昨日夢已遠,被打入冷宮
許久,甚至出借給別人,你的留言再度喚起我對他的懷念與好奇,已經速速將CD收
回國庫,待我重新聽來再說。
ARWEN
妳出的問題好難喔!照我想文章的速度,三年後才能交差。
Lupu是個害羞又隨興的人,現場彈不好的機率據說很高,所以還是聽錄音吧!錄音哩,他整理得很
好,但是音響很重要。
Yudina之所以恐怖是我覺得舒伯特裡的陰暗面太清楚了。
心情這東西應該很難說清楚,大家都依樣吧! 但是要是有朋友在一邊一起聽,我的問題會小一
點。
其他的就比較需要多一點篇幅,但是其實我以前寫的大概就是了。
我之前本來想說肯普夫,但是想不出好話,如同Val講的: "頑固死
腦筋的人自顧自彈自己的,完全不管別人的喜惡反應",尤其是有一些沒寫全的曲子,他好像只是
彈出音符來,句子跟句子間怎麼連接都不管,我是認為他不認真啦!但是喜歡他的人不少,我想也
是我個性使然才聽不出味道。怨不得他。
Val
我喜歡的舒伯特演奏方式是不要勉強,不要機關算盡,也不要試圖去討好或感動聽
者,最好是聽起來自然有機,好像一點都不困難。我喜歡Rubinstein和
Kempff,雖然Rubinstein根本沒彈幾首舒伯特。他應該有兩個D960流傳,我比
較喜歡1965那個錄音。他所有的演奏風格都傾向流暢直覺,不做多餘的表情也沒
有突兀的音量速度變化,音色乾淨漂亮。他的D960聽起來好像比別人的演奏來得
輕鬆容易,我記得以前看過一篇講D960的文章說到它的技術困難之處,好像提到
有很多段落需要很寬的指幅,而Rubinstein的演奏聽起來輕鬆自然是因為他的手
很大。
舒伯特的奏鳴曲實在都有些冗長,通常我判斷是否喜歡的方法是看會不會中途失去
耐心想換唱片。一般所謂的舒伯特專家,他們的演奏我覺得像加了太多味精的高
湯。一般短一些的曲子也許能用高潮起伏來吸引人,但動輒四五十分鐘的舒伯特靠
戲劇張力和浪漫感情是撐不下去的。其實Brendel的舒伯特很接近我喜歡的氣質,
我只是覺得他似乎有點..節制過頭?
Kempff的舒伯特我最近才聽到,有種很有趣的氣質,我的感覺像是個有點頑固死
腦筋的人自顧自彈自己的,完全不管別人的喜惡反應,像郭靖的亢龍有悔,也像舒
伯特不顧市場反應還是寫了又多又長的鋼琴奏鳴曲,有點不合時宜,也有一點點小
愚小拙。沒有浮誇矯情,也許平淡但是雋永,那個下午我連續聽了至少四五張
Kempff的舒伯特唱片。
orangebach
我聽過一次Udina的鱒魚,簡直是大白鯊,後來我對此女的錄音大概都不敢碰,生
怕被一口咬死。
LUPU的Schubert,我曉得,改天我會借來聽聽看。我對他有點敬而遠之是因為兩
年前聽了他一次現場,彈布拉姆斯,我無法買單。一是沒有特別印象深刻之處,二
是態度很鬆散;前者就算了,是緣分,後者是我的原則,不是很難接受音樂家鬆散
的態度。
我也會再多聽點Brendel,我覺得現在還並不太精確。冬天聽Schubert是幸福的事
情。我不聽歷史錄音可能會遺漏很多(村上書裡面有非常多歷史錄音的版本),不過
聽音樂我總覺得夠吃就好,倒不用硬要擺一大桌在面前,可是吃得下只有幾口。這
是個人習性使然,不代表全要這樣。
倒是你這篇留言直率坦白,要不要考慮讓它成為一篇獨立的文章?只是有些內容可
能需要補白一些。好比:
1. 你所謂Brendel在平均值之上,那拿來平均的項目包括哪些?
2. 為什麼多數鋼琴家難以把Schubert難以彈到標準以上,女性尤其難?
3. 你舉Yudina作為「女性彈出的舒伯特思維男性無法企及」的例子,這是褒還是
貶?甚麼叫做聽起來感覺恐怖?
4. Curzon的Schubert讓你覺得不太像想像中的Schubert,那想像中的該是怎
樣?
5. 聽Curzon以外的鋼琴家彈D960會有負面情感出現,要不要舉個例子?還有,是
怎樣的負面情感?為什麼?
6. 我同意不是任何時候都想聽Schubert,如果你準備好才聽Schubert,我很好奇
是怎樣的準備?在某些特定情境之下?心情?環境?
ㄟ我先強調,我沒有要刻意找你麻煩,反倒是敝人才疏學淺也很囉唆,就是有那麼
多地方讀不清楚就是了。你曉得,以上只是個建議,沒有非怎麼樣才可以。
ARWEN
我寫過一堆Schubert的文章,尤以鋼琴奏鳴曲居多,不同曲子我喜歡的人都可能不一樣,也有同
一個曲子,好幾個人彈的都很棒,很難割捨任何一個。布蘭德爾剛好取到一個平均值之上,很難不
喜歡他,因為假如講到聲音或音樂的純粹性來說,他是我心中的首選,但正如你說的,喜歡一個演
奏,人尋找的不是氣味相投,就是氣味迴異與自己互補,可是人生哩,有時在找相投的,有時卻需
要相異的。
多數鋼琴家很難把舒伯特的每一首都彈到一個標準以上,在此沒有歧視女性的意思,女性尤其難做
到這點,至少我沒遇過,但是女鋼琴家對某一首或兩首卻有男鋼琴家所無法企及的思維,在此我舉
Yudina為例,心情不好時聽Yudina彈會感到恐怖。
我自己認為,平均值在布蘭德爾之上的不多,魯普可能是其一,您可以一試,但是魯普有時太過的
耽溺卻不是每一個人可以接受的。而魯普的錄音,不好的音響可能會弄成糊成一團,因為DECCA的
鋼琴錄音有時實在太過了。所以碰到這時候,布蘭德爾就占了便宜。
我自己的舒伯特進入點是Curzon彈的960,到今天,我還是覺得與其他我喜歡的960一樣的難以
割捨,平和中正,不太像想像中的舒伯特,每隔很久聽一次,我的心會平靜下來,有趣的是,一樣
的960,換別人彈的,卻有負面情感出現。舒伯特真是神奇的音樂家,我不得不感慨,貝多芬任何
時間我都可以拿起來就聽,舒伯特則是要準備好才會聽,當然,不知所云的演奏不在此例。
orangebach
我的觀察是,每個人喜歡的音樂,不是性格接近、感覺熟悉,就是具備我這輩子都
難有、但是又想有的特質。除此之外,大概都是以理性為基礎當作增廣見聞用的。
所以喜歡Brendel成迷的人,性格上與Brendel有相似之處。
目前我也談不上是否喜歡Brendel,不過他的音色和觸鍵真的很乾淨,他的
staccato和節奏感也很好,速度也恰到好處,很classy。我會想聽他的Mozart。
我也買了一張他的Liszt,非常明確地不喜歡,說不出來在幹嘛。
I love Schubert,不管他多冗長、重複、嘮叨、累贅。真的。這位作曲家裡的短
命哈比人,總讓我覺得他是「一個好人」,溫良恭儉讓,想法不明確但是有想法,
還有歌寫得太好了。仔細想想,我沒有特別喜歡的舒伯特鋼琴家,看曲子:
Arrau, Kempff, Rosel, Richter。
所以你喜歡誰彈的舒伯特?若無閒事掛心頭,就來聊聊舒伯特。
Val
坦白說,熱愛Brendel成迷這件事以現在的我還很難想像。Brendel的自我克制簡
直到了犧牲個性,任何對他的負面評價都能言之有理。他大部分的演奏對我來說,
與其說找不出具體討厭的理由,不如說找不出應該衷心喜愛的理由。舒伯特也許應
該是例外,但是除了比我覺得矯情的演奏來得平和正中之外,我並不真的知道我是
不是喜歡。
舒伯特的音樂是個很奇異的存在。我相信其他人有更好的論述,以我的感覺,舒伯
特絕不該張揚但也不該內斂到忘了自己的存在。他的自信也許不足,或許也太汲汲
於用優美的旋律討好大眾。但是敢於發紓己見的人,總該有一點自己的主張信念。
我覺得感覺對的舒伯特演奏像一場夢,有很多的感同身受,而最後該像一縷輕煙飄
散。劍拔弩張固然不妥,瞻前顧後也是不對。我了解真誠是個很主觀的形容,但此
事點滴自知。
真好的留言。
我完全同意古典音樂如同抽象畫一樣多義而且多變,也是這樣才更有趣。我也再贊
成不過,越在意自己的進展時,反而不會有進展成就,其實自己也都會知道要怎麼
調整,方向就會自動顯現,滿奇妙的。最近有個朋友完全是有計畫的聽音樂,好比
年初就定好今年是XX年,好比歌劇年或交響樂年或芭蕾年,然後一年內要聽完幾齣
歌劇、交響曲或看幾個舞團,人家也很樂在其中。
順帶一扯,提到抽象畫,如果你也注意抽象畫,我推薦德國抽象畫家Gerhard
Richter,現在還活著。他真的超讚。
還有,我覺得即便了解以後,讀過的舊書還是有剩餘價值啦,不同階段重讀仍會有
不同想像,當然前提是這書得值得重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