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想寫篇關於村上春樹《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的文章，但想了兩年卻沒動工。想寫的動機是這本書對我意義非凡，但是沒動工的原因是有點不敢下筆，因為雖非甚麼見不得人的隱私，但總是離現在比較近的人生體悟，想來總是羞赧。

不過今天與久未聯絡的朋友破冰，心情一片大好，突然覺得事情已逐漸遙遠，我決定為自己記錄下這段耐人尋味的心路歷程。

●前段：《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與我

前陣子有好幾個朋友，有男有女，好奇我的感情狀態，對於維持四、五年感情空白一事，同感不可思議；好奇的不外乎是「你不會孤單寂寞嗎？」、「不會想要有個伴一起做甚麼事嗎？」老實說兩個答案都是不會，甚至心情還相當輕鬆愉快，因為沒有男朋友不代表身旁沒有異性啊；來自四面八方的賢達好漢，只要不成為男朋友，還真是可愛得緊啊~~~~我簡直如同巫婆般奸笑了起來。

但儘管如此，在這一千六、七百個日子裡，我還是動過一次心。

大約兩年多前，因緣巧合認得了一位已婚男士，我們就通起信來；這位男士當時人在海外出個長差，為期將近六、七個月，所以我們並沒見到面。對大多數商務旅行的人來說，海外差一點不稀奇，也沒特別感觸，但對這位男士而言，這可是他人生頭一回獨自出國這麼久，而且人生地不熟，雖然周圍都是講華語的人，活動也排得滿滿的，但每天回家空蕩蕩，老婆小孩都在台灣，他仍然感覺孤單寂寞。正因為孤單寂寞，我們通信，也就勉強讓他填補一絲絲空虛。

久而久之，我們逐漸熟悉起來，實際上根本是陌生，卻因為魚雁往返頻繁，模擬出某種熱絡而親密的氛圍，這種氛圍，混雜著寂寞心情，他開始講自己的心事和私事。也就這樣讀著讀著；時間再久一些，這位男士開始對我傾吐愛慕之意，覺得自己墜入情網。

我必須說明，這位男士絕非油腔滑調的輕佻分子，但是有一種人，天性浪漫而對愛情充滿粉紅色期待，似乎懷中永遠有個滿載的戀愛的磷，只要稍稍靠近、擦身而過，便自體燃起熊熊大火，但究竟為什麼而燃燒？是因為對方，還是自己想像的影像，他搞不懂也不想懂。這位男士便是這類人。所以當他一開始對我產生戀愛感受時，就像小孩子一樣開始每天甜言蜜語，寫上各種各樣甜蜜而美好的話語，以及寄上各種表達情意的禮物。

一開始，我覺得荒謬而可笑，因為寫情書、甜言蜜語，吾未曾遭逢對手也~~~~我又像巫婆般奸笑起來。看在眼裡，總覺得這些想法和遣詞造句簡直幼稚如大學生，而且，俗氣；可是古有明訓「烈女怕纏男」，這句話一點沒錯，我低估了當這些甜言蜜語如同漫天花雨襲來，一段時間後便養成某種慣性；習慣了，俗氣也變得不俗氣，但是甜意日益增濃；大約幾個月後，我也懵懵懂懂地覺得自己談戀愛了，也會開始做夢，等他幾個月後回台灣來後，「說不定」我們還可以當個情人，談段成熟的戀愛，正所謂「不在意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

但這次戀愛的感覺，五味雜陳；像極糖漬檸檬片這道甜點，入口是甜的，但在味蕾上稍微停久一點，那味道就是酸而略苦的了。我細細盤算盤算，撇開道德是非的問題，這位男士有專業的自信，經濟條件好，有獨特的社會經驗，也懂點琴棋書畫，約會不會寒愴，言語不致乏味，而且個性溫和不機車；至於我，對於這段感情沒有期待，不會笨到想要甚麼結果，只是想要嘗試一段像「慾望城市」裡面無負擔、純享樂的片刻歡愉，那絕對足以滿足情感上的虛榮心。

我的結論是：刺激、無負擔，而且nothing to lose。按照道理，這盤生意相當合算，而且風險其實不高，可我一直感覺詭異，搞不懂自己為什麼每天都不開朗。按照過往戀愛經驗，談戀愛每天都光風霽月、朗朗晴天，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是戀愛中女人，可是為什麼這回每天醒來，卻好像滿天陰霾、木葉蕭蕭呢？明明濃情蜜意應該讓我輕如柳絮因風起，為什麼心情卻沉重的如同水沉千斤頂？到底哪裡算錯了？我試著把這份不安告訴對方，他說我想太多了，而且把事情想得太壞，擔心太多，要我只要單純地接受戀愛就好；其他的，別想了，等他回台灣就是。

就在我快被反覆的心情搞得快煩死的時候，公司派我出一趟差到印度，很輕鬆、很愜意的差，完全沒有負累；當時我帶的旅行書，便是村上春樹的《國境之南、太陽之西》。

出發前我隨手拿了這本書，只因為厚薄適中，對於內容毫無概念；開始讀之後，才發覺這是個外遇的故事。簡言之，故事講述男主角阿始的兩段感情故事。

故事頭一段在高中時，男主角跟當時女朋友泉的表姐發生肉體關係，此事深深刺傷了泉，兩人因此而分手，後來因為男主角到東京念大學而遺忘。第二段等男主角按照家庭、社會期待循規稻矩地完成學業、結婚生子，並且在東京開了家受歡迎的Jazz Pub，功成名就的時後，在自家的PUB，男主角竟與學生時代的初戀情人島本重逢了。島本要求阿始帶她到東京郊外的某條河灑骨灰，在這個兩天一夜的短行程裡，兩個人舊情復燃，阿始甚至決定拋家棄子。但春宵一度後，島本人間蒸發，但是又被妻子發現外遇，阿始每天過得渾渾噩噩、痛苦不堪。

某日，阿始在等紅綠燈過馬路的時候，看到計程車上坐著高中時女友泉：

「她(泉)臉上沒有所謂表情的東西。不，這不是正確的表現，或許我應該這樣說，從她臉上，應該以表情這名字來稱呼的東西，已經一個也不剩地被奪走了。那使我想起能稱為家具的家具一個也不留地全部被搬出去後的房間。她臉上連感情的碎片都沒露出來。簡直就像深海的底一樣，那裡一切的一切都無聲地死絕了。而且她那張連表情的碎片都沒有的臉，正在一直注視著我.....(略)

我隔著玻璃，繼續慢慢摸著泉那沒有臉的臉，雖然如此她還是一動也不動。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她是死了嗎？不，不可能死，我想。她不眨眼睛地活著。在那無聲的，玻璃窗後面的世界裡，她活著，而她那不動的嘴唇，正訴說著無盡的虛無」(p.226-7)

遇見泉讓阿始徹底了解自己到底做了甚麼事情，他立刻從渾渾噩噩中醒來，不再期待島本再現身於他的生活，學習回歸家庭。

那天是個炎熱但是滿涼爽的午後，住在印度南端的一個度假飯店裡，房間裡面掛著迎賓時、飯店送的貝殼項鍊，頭頂上轉著大片白色扇葉的對流扇，陽台外面是游泳池和熱帶樹木，呼吸之間都是休閒，溫度雖高但通風而涼快。但當我讀到阿始巧遇島本時，心裡有種被掐住脖子的感受，冷汗直流、呼吸急促，不得不把小說放在床上喘口氣。

坐在床沿，我想我知道為什麼自己每天都過得烏雲罩頂，因為這盤高利潤、低風險的生意，表面上看起來只是兩個人交涉往來，實際上卻會對周圍所有人造成看不見的負面影響，就像阿始一樣。對方的家人無論是否知情終究是受到傷害，我的朋友就算不道德制裁我也會從此為我提心吊膽，更重要的是，也會嚴重挫傷自己。這也是村上在《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的主題：人不管動機、想法為何，有時候都會依自己需要為所欲為，最後導致殘酷的結果；甚至對於生命中非常重要的對象，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呼應「國境之南」這首歌，以及罹患西伯利亞症候群的農夫、追逐太陽之西的譬喻)。甚至「人類在某些情況下是：只要這個人存在，就足以對某人造成傷害」。

故事裡高中時期的阿始還可以說自己在當時並不曉得自己的行為對別人會造成怎樣的傷害，因此順著自己的慾望任性而為，但此時此刻我讀到這本書了，所以我就知道自己有可能在自以為安全的情況下，因為任性的自我慾望而傷害別人。所以反過來說，如果我還是做同樣選擇，其實無法像阿始那樣用不知情來解釋自己的任性，畢竟我已知道會導致殘酷的結果；若是如此，試問我仍然會與阿始同樣任性嗎？當然不！因為我不願、恐怕也無法承擔可能的後果。

我完全清醒了。緊接著我立刻發封信給這位男士，內容簡要是說，很抱歉我無法再用原來的方式與他相處溝通了，而且未來我也無法達到他的預期，因為我無法只想到兩個人而忽略其他人。最重要的是，我將以普通朋友的態度相待，如有不符他預期，恕難從命，若因此選擇斷交，我也尊重他的決定。一開始，對方以為我又想太多、又是情緒矛盾，試圖為我開脫，我持續重申同樣的話；接下來他發覺我真的變了，開始採用柔情攻勢，我說我們是朋友不能這麼相待，如果再這麼下去，無法溝通便不要溝通。最後他著急起來，他問我究竟發生甚麼事，怎麼出趟差回來一夕變天；「嗯....沒甚麼，只是讀了一本書」，我說。我實在懶得用言語解釋這整套來龍去脈實在過於複雜，也就坦於維持翻臉如翻書的表象吧。

接下來的日子，我按照之前的決定轉換溝通方式，縱然對方偶有濃情蜜意，或者苦苦哀求，也都落得不回應的下場；過去所有往來電郵，也一股腦被刪除得乾乾淨淨。他知道我是玩真的之後，也逐漸有所收斂。數月之後，男士回到台灣，回到妻子女兒的懷抱，說時遲那時快，他的寂寞孤單空虛無聊一掃而空！

最後為了給彼此一個交代，也算是結局，我們兩個仍然見了面，聽場相當普通的音樂會，這件事情到此落幕。之後，我們偶爾在網路上遇到，MSN上無聊打打屁，男士的話題赫然變成「我老婆真是好得沒話說」、「一對兒女也非常貼心」、「回來後老闆更重用我」、「唉呀當初也不曉得怎麼了，一定太寂寞了」。

我在電腦螢幕這頭看到這些訊息，邊搖頭邊笑，你也挺會給自己找台階下的嘛，反正全世界最正確、最幸福、最美滿的事情都輪到你頭上，感謝你放我一馬；我，無福消受。總是活到這些歲數，雖未遍歷世人世事，但也足夠自我學習成長了；我的結論是：「凡事不求天長地久，亦不求曾經擁有，只求不給自己找麻煩！」

從此以後，只要有人問起，關於《國境之南、太陽之西》，我都說：一本警世之書。每個人都聽得一頭霧水，而這，正是此書對我的意義。

●後段：我讀《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一個男性的愛情倫理命題

村上春樹的小說，絕大多數混雜著魔幻與寫實，各有不同混合比例；剩下少數的例外，是基本款的寫實小說，諸如中篇小說「東方奇譚集」，以及長篇「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即使在基本款的寫實小說，村上春樹仍然慣用二元對照結構說故事；最大不同在於，寫實小說裡的「二元結構」，是按照時間序列的發生二元結構，換句話說就是同樣性質的事件在不同時間、不同人物的條件下發生兩次，而第二次遠比第一次來得震撼且具影響力，最後再把兩次事件互相參照，透過故事主人翁的眼耳口心，強而有力地點出事件的意義，也就是作者的觀點。

這個結構並不特殊，但村上採用了不同的說故事方式。若是按照正常的架構邏輯，多數作者會直接按照時間序列切入發生的事件，事件一怎樣怎樣，後來的事件二怎樣怎樣，然後再合起來點名意義；可是村上卻在這個架構邏輯放置在第一人稱回憶的情境裡，所以說故事的人是「現在的我」，而非第三人稱作者，由「現在的我」來說一個關於「以前的我」的故事，這巧妙地結合了第一、三人稱小說的好處(前者好處是聚焦心理、後者好處是宏觀)，但避開兩者的缺點(前者壞處是觀點狹窄、後者壞處是難深入)。這是個算不上複雜(cf.「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但是聰明、有吸引力的精巧設計。

故事也很特別。我覺得這是少數以男性為中心的「愛情故事」；「愛情故事」四字過於一言以蔽之，其中描述了男性在面臨不同的異性原型，所遭逢的處境與選擇。「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的阿始，他生命中的四位女性--初戀情人島本、高中女友泉、性伴侶泉的表姐、妻子有紀子，分別代表了情感的渴求、習慣的使然、性慾的驅動和社會價值的穩定；一、三項是內在的自我慾望，二、四項是外在的促發動機，阿始所面臨的，無非是外在與內在的爭戰與衝突，而爭戰與衝突的本質，是男性一生中所必須面對且無法逃避的愛情倫理學命題(該怎麼選擇我的伴侶？為什麼選擇這個而非那個)。因此「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從一個成年男子的懺情書，一個相當個人、私密的經歷，開展出普同性的人性共鳴。

透過「現在的阿始」之眼，我們看到了高中阿始和成年阿始在面臨同樣處境下的不同選擇。高中阿始在四個異性原型當中，他先選擇了習慣的使然，後選擇以性慾的驅動為主要動機，決定了他的行為；而成年阿始，則選擇社會價值的穩定，遇上島本之後，轉而追求情感的渴求。同樣的人，在不同處境下不同選擇，分別導致不同的影響和結果，終究沒有完美的結局，你若不能接納缺憾，勢必得常懷委曲求全之心。這世界的真相是：原來每個人都是一台LOMO相機，大家要學做LOMO玩家！

(前面兩句話靈感來自於夏宇在2003年出版的「現代詩詩刊」第二集中提到：「LOMO相機原為舊蘇聯時期間諜相機，塑膠外殼玩具造型，號稱史上最簡陋像機，沒有閃光燈沒有觀景窗沒有焦距沒有光圈，聽說每一台LOMO都有自己獨特的缺點和怪癖，沖出來照片比起數位相機常不完美，但LOMO玩家以此不完美為幸，因為每一張看似不盡完美的照片成千成百張貼羅列起來就會造成奇觀LOMO牆。LOMO作者若即若離充滿業餘幸福感，幸福感比幸福更幸福。」)

小說的最後，阿始選擇、也是不得不，回到正軌，與妻子和好，重新扮演一家之主的角色：

「天已經亮了，女兒不能不起來了。她們比我更強壯、更確實地需要這新的一天。我必須走到她們的床前，掀開棉被，把手搭在那柔軟溫暖的身體上，告訴她們新的一天已經來了。那是現在，我不能不去做的事。不過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從那廚房的餐桌前站起來。好像身上所有的力氣都消失了似的。簡直就像有人悄悄繞到我背後，不聲不響地拔掉我身上的拴子似的。我兩肘支在桌上，手掌蓋著臉。

我在那黑暗中，想起降落海上的雨，想起廣大的海上，沒有任何人知道正靜悄悄地下著雨。雨無聲地敲著海面，連魚兒們都不知道。

直到有人走過來，悄悄把手放在我背上，我一直在想著那樣的海」(p.237-8)。

看本書之前，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麼周圍持續閱讀村上春樹的男士們，只要被問起「最喜歡的村上春樹」這個問題，九成答案裡面都會有「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讀完之後，我完全理解其中奧妙，因為此書反映出男士的複雜處境，真是寫進每位男士的心坎裡了：試問誰無因取捨而掙扎？誰無因任性而受傷？誰無因怯懦而求全？而誰又無因求全而失落呢？

呼，真慶幸自己不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