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前說明：

本文要做的讀者服務，是摘錄《夜譚十紀》最前面的「緣起」，其中的《冷板凳會緣起》一文。

這篇《冷板凳會緣起》是篇半文言文，長度不長、也好讀，但若無興趣者，就此便可打住了。

●為什麼是《夜譚十記》？

大約兩周前看完《Long Interiew》的當下，我翻來翻去，意外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這本一百多頁、近兩百頁的書裡，竟然沒有一個成語。這也讓我驚覺到，中文平面文體的美妙玄機，正在消失中。

當下第一個反應是：快點去買本成語辭典吧，然後把裡面的成語好好全部讀一遍，畢竟自己是個老派的人吧；我仍然期待偶爾能夠把成語用得恰到好處，讓寫出來的文章畫龍點睛、文氣靈動；而不是那麼直挺挺的、彷彿罹患僵直性脊椎炎的中年人，無法折腰，得一個姿勢到底；也像站上來就開始脫衣服的人，幾秒鐘就被看光。其次，伴隨著直覺反應的另個期待是，我可要找一本文字機巧的書來洗刷腦海裡那本，恐怖的，翻譯書。

可能有人會想問，村上春樹哪本不是翻譯書？為何獨獨這本覺得恐怖？的確，村上春樹在《Long Interview》提過，他對於寫作的態度不是藝術家，倒比較趨近工匠；他自認為文字不是雕琢華美型，傾向用大量文字鋪陳想像。這種傾向西方寫作的手法，與他個人求學和自我學習過程有關--有機會讀讀Raymond Chandler的偵探小說或者Raymond Carver的小說，就會發現村上春樹的敘述影象。

此類風格用來寫小說頗有氣氛，加上他結構力很強，是故小說寫來不顯拖沓累贅、一盤散沙。但是放在一篇專訪裡，仍然翻成這種口氣或說法，便顯得生冷乾澀、難以下嚥了；加上《Long Interview》一書全文照錄，幾無經過主題編輯，以及採訪者的提問當相當囉嗦，村上春樹再好的意見和獨到的口氣，也都了無生氣。因而本書的價值，並不在於文字或氣氛，反而以作者自言作品的參考價值取勝。

也因此當讀完如此詰屈聱牙的書之後，再找本文字好的書，真是極為迫切的需求；一如吃了頓難吃的，也得再找頓好吃的補回來。是此，上周在書店裡我挑了這本《夜譚十紀》。

《夜譚十記》斗大的書腰宣傳上印著電影「讓子彈飛」的劇照；是的，今年中國最賣座電影、也號稱到目前為止最賣座電影--「讓子彈飛」的原著劇本，正出自《夜譚十記》的第三記--「盜官記」。(但導演姜文為求戲劇效果，改寫原著，葛優的部分是多出來的)

不過真正吸引我的，是《夜譚十記》的作者馬識途；若稱馬識途為「老馬識途」也並不為過。出生於一九一六年的他，今年高齡九十六，真個「老」；《夜譚十記》是他從一九四二年寫到一九八二年、耗時四十年的作品。

就文風而言，《夜譚十記》走諷刺小說路線，嬉笑怒罵、字字珠璣、句句精鍊，偶爾夾雜半文言的句法和對丈，或讀或誦，均流暢而不息。該罵的時候破口大罵，該敘述的時候娓娓道來，該轉折的時候處處曲徑通幽，透過人物塑造、機鋒對話、場景變換，把一個個簡單的故事，鋪陳的絲絲入扣，一點不嫌拖沓累贅。

與郭沫若、巴金齊名的馬識途，他的「正職」是共產黨特務，因為四川是蔣介石大本營，他就臥在此地，專門蒐集國民政府情報。在臥底的幾年間，他「當過教員和學生，也當過小公務人員和行商走販，還做過流浪漢」(《夜讀十記》，p.442)。其中結識各種各樣三教九流的人物，其中他最難忘的，便是在公家單位裡認識的科員，而這些科員因為「無福上酒樓大吃大喝，又無錢去賭場呼么喝六，又不願去煙館吞雲吐霧，更不屑去青樓尋花問柳。他們難以打發這煎熬人的歲月，只好三五結夥，或風雨之夕，或月明之夜，到人家裡去坐冷板凳、喝冷茶、扯亂譚、擺龍門陣，自尋其樂」(P.442)。《夜讀十記》，便是馬識途聽了這些年八卦，篩選出來的十個故事。

馬識途從一九四二年開始動筆寫第一篇故事，一九四六年因為要轉移情報工作陣地到雲南，不得不把寫好的手稿燒掉離開，到雲南安定後又重寫，重寫後又要開始逃亡，於是又燒掉。六0年代，他終於又可以安定下來寫作，沒想到手稿卻在「文化大革命」十年時代被當成罪證抄走，馬識途被嚴厲地批鬥；「在『把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馬識途揪出來的通欄標題下，整版整版地批判我和我的作品的『奇文』，連篇累牘地刊登出來。那些文章的強詞奪理、捕風捉影、含血噴人、色厲內荏之神妙和那個秀才班子奉命作文、言不由衷的窘態，使我既覺有趣，又覺可憐」(P.444)。最後終於鋃鐺入獄，一過五、六年；這段期間，馬識途不能寫稿，只能不停地在腦裡創作著小說。

一九七六年四人幫垮台，馬識途出獄後，從頭再寫《夜譚十記》，努力六年，終於在八二年、在青島療養身體時，完成初稿。「這就是我在四十年間寫這一部小說的經過，也是《夜譚十記》這一部小說在四十年中的遭遇。它幾經劫難，終於獲得了出世的權利」(p.445)。

●《夜譚十記》簡要背景

全書可說是民國初年的官場現形記。一個找不到工作的洋秀才，千拜託萬拜託終於在公家單位裡面找到基層科員的工作。科員當中有幾個年資特別深的萬年科員，每天最大的樂趣便是下班吃飽飯後，聚集到其中一位科員家裡喝茶吃花生聊天，聊到三更半夜還意猶未盡；一段時間後，大家認為彼此能聚在此地閒磕牙也是有緣，決定結為社團，並以彼此「坐冷板凳之萬年科員」的身分為識別，將社團取名為「冷板凳會」，每位成員並為自己取個雅號，並訂每個月的初二、十六為冷板凳會的聚會時間，每回由一位成員擺龍門陣，關於龍門陣的內容，有「十不談」：

一不談聖賢之訓；二不談大人之言；三不談黨國大事；四不談紅樓艷史；五不談儒佛上帝；六不談怪力亂神；七不談洋場軼聞；八不談海外奇觀；九不談玄；十不談機。

這些基本原則釐清楚後，「冷板凳會」成員便要最資淺的洋秀才寫一篇《冷板凳會緣起》，在所有成員參加完入會儀式後，大聲朗誦，宣布「冷板凳會」正式成立。

以下為《冷板凳會緣起》：

唯無可奈何之年，不死不活之樂，淒風苦雨之夕，於殘山剩水之國，地老天荒之城，心遠地偏之居，我峨眉山人、三家村夫、巴陵野老、野狐禪師、山城走卒、羌江釣徒、無是樓主、窮通道士、硯耕齋主、不第秀才等十人，立於冷板凳之旁，拜於冷茶壺之前，誠惶誠恐，祝告天地而言曰：

「嗚呼！嗟我小子，炎黃遺脈，生不逢辰，命途坎坷。既無田園之可歸，又乏青雲之可託。苟活於亂世，逃命於干戈。掙扎泥塗，轉徙溝壑。乞食冷衙，歲月磋跎。安身於冷板凳之上，等因奉此；耗神思於紙筆之間，按律宣科。戚然不知所慮，愀然不知何樂。生活苦寂，情緒蕭索。我倍既無錢財，吆五喝六；又無興致，看戲聽歌。尋花問柳，非君子之可許；屠門大嚼，更非小子之所樂。至於徜徉街頭，頤指氣使，橫行裡巷，提勁打靶，更非我輩之所能，亦非世情之所可。老而彌怪，窮且益酸，奈何奈何？

「然則涸轍之鮒，尚知相濡以沫；我輩同命之身，豈可視同水火？人生苦短，去日苦多。乃應長者之邀，踐冷板凳之約。於是出冷衙，轉冷巷，入冷室，坐冷板凳，喝冷茶，說牛皮酢，扯野狐禪，橫生枝節，妄加穿鑿。或耳聞目睹，或親身經過；或采自街談巷議，或搜于野老鄉婆；或奇聞怪事，或野史妄說。要能言之栩栩如生，聽之津津有味，順理成章，自圓其果。雖不如老窖大麴，令人陶醉；亦強似市井濁醪，聊解乾渴。嗟我十子，皆標準良民，從來安份守己，得過且過。所以結盟夜譚，不過窮極無聊，苦中尋樂。非敢犯上作亂，妖言蠱惑。過往神靈，土地公婆，幸垂察焉。」

當洋秀才念完了《緣起》後，十名成員中的三家村夫突然詩興大發，即席做了首《禮讚冷板凳會》的七言律詩。贊詩云：

你來海角我天涯，
乞食八方入冷衙。
忍看青天飛魑魅，
何嫌大地走龍蛇。
白天無事翻陳報，
夜晚有閒喝冷茶。
同病相連冷板凳，
管他娘的國和家。

各位讀後有何感想不得而知，我是非常享受其中的文字之美。

中文可解為「形、音、義」三部分，講求可視讀、可朗誦，必須讀起來好看，念起來也要好聽，因此講求格律與對丈。同樣因為格律與對丈要求工整，寫作者下筆絕對思慮再三，寫出來的文字時而內縮收斂，時而延展鋪陳，其間變化多端，動靜皆宜。看起來中規中矩的體例，其實文內大有千秋，文字運用本身就有動態，加上內容有景、有情、有人，時而借景喻情，時而諷古喻今，時而低吟自剖，這不就正是音樂嗎？

讀書原本各自爬山，而我向來口水多過茶。

下附《夜譚十記》書籍下載連結，此為簡體版，有興趣者請自行參考。就此打住。


《夜譚十記》一書下載連結：http://www.verycd.com/topics/2872964/  (PDF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