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Oct 內田光子音樂會
內田光子這場音樂會是倫敦國際鋼琴節的開場，皇家節慶音樂廳座無虛席。
今天晚上她的曲目如下：
Beethoven Sonata op90;
Schumann Davidsbundlertanze op6;
Chopin Prelude op45;
Chopin Sonata No.3 op58;
Beethoven "Moonlight' Mov.1 (encore piece)
當鋼琴家穿著一件藍綠色的長袖上衣、外連一層同色紗質罩衫，以及同色系長褲走上舞台時，這套特殊的服裝也暗示了她獨特的風格。
內田在觸鍵上下了許多工夫，她的大絕招就是極擅長處理弱到無限弱的觸鍵，這讓她的舒曼相當出類拔萃。舒曼的大衛同盟組曲一共十八段小曲，不需要層次結構的鋪陳，反而需要光影流動般的音色起伏，內田薄如蟬翼的音色讓其中幾段典型舒曼的「內心戲」短曲，幽微地迷人而不無聊；也因為「內心戲」夠內心，交錯其中具備複雜和絃的交響性短曲，相對顯得急切而有存在感。內田的技巧在這些難度較高的段落輕鬆過關，她的舒曼令我非常驚豔，我不曉得是否夠有特色，但可說是相當正點的詮釋了。
在聽過她的舒曼之後，我變得相當期待蕭邦。可是出人意表的是，剛剛彈舒曼的幽微神經質不見了，她的彈性速度相當節制，可以說是幾乎沒有，同樣用音色的強弱來表達蕭邦的美感。但蕭邦奏鳴曲畢竟不是舒曼的短歌集，音色的漸層色彩固然重要，但樂章與樂章間需要更宏觀的層次感和情緒起伏，但內田在第二、三、速度較緩的樂章，同樣只強調觸鍵，而沒有層次感和情緒的延續，令我昏昏欲睡。
三號的第四樂章Presto當然應該是足以令人為之眼睛一亮的高潮結尾，的確一開頭幾組和絃重擊的效果頗讓人眼睛一亮，但接下來主旋律上場後到結束，有幾處令我失望：一是情緒鋪陳不足，第四樂章主題重複出現至少三次，三次都該帶出不同的情緒，這可以藉由節奏、音色、速度等等來表現，可惜內田缺席了，重複的主題也是重複的演奏。
二是節奏有點失控。蕭邦很喜歡用Presto，Presto不單單是技巧的問題，更關鍵的是如何掌握Presto的節奏感，可以速度又快，但仍然結構分明，這必須要有控制力絕佳的節奏感。內田在第四樂章的音階快速爬行的段落，速度和節奏脫軌了，然後因為脫軌，她的快速音階觸鍵很多虛招，我非常訝異。
整首奏鳴曲呈現出一個冷調的蕭邦。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何內田可以練出如此細膩的觸鍵，但是情感表達上卻無法唱歌，甚至可以說有點壓抑。我想自己並沒有期待一個刻板印象屬於女性鋼琴家的濫情蕭邦：一堆踏辦、一堆彈性速度、一堆忽大忽小的聲音，但是情緒平平的蕭邦也無法感動人。
相對於舒曼，開場的貝多芬可說相當普通。我一直覺得鋼琴家相對比較容易掌握多數貝多芬的作品，因為貝多芬作品的性格非常明顯，每個樂章該扮演的角色、該具備的性格，幾乎八成都已經內定在曲子本身，鋼琴家只要不要太白目或者太自以為是，都可以彈出不錯的貝多芬(當然意境是另外一回事)。但內田彈的這首貝多芬可說是沒有性格，音色的開展度也頗為有限，貝多芬需要的是正常且正確地表現出單純而大剌剌地的結構和性格，而非某種幽微的情緒閃爍，所以明確健康的音色、反而不是細膩的觸鍵，更為關鍵。
相較之下，encore piece的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自然比op90更適合內田的音色和觸鍵，而內田也極大方地再次在此展現她的大絕招(她很知道自己的擅長，也很喜歡一直展現)。自然月下抒情頗為浪漫動人，不過我仍偏執地認為，即便是月光，貝多芬的樂曲仍然需要多一些的明亮、明確、爽朗和直接，來傳達各種情緒，無論是憤怒、疑惑、開心，或者頓悟。
內田獨奏會給我的啟發是，無論是大牌中牌小牌或是無名牌的獨奏家，演奏無論哪個時代作曲家的曲子，將自己的情感/熱情，精準且自然地傳達給聽眾，仍然是基本也最核心的要求。
尤其對職業演奏家而言，現在是技巧和技術層面已經爐火純青的時代，演奏會上展現自己獨門技巧是成就感之所在，大家也都能理解、接納並尊重職業演奏家的藝術偏執，但是或許正是因為現在每個人的技巧都已旗鼓相當之時，能讓演奏家更上層樓的，只剩下練不出來的sense and sensibility，而如何將這無法靠苦練的sense and sensibility，在扣除自我表現欲之後，再誠實、準確、自然、勇敢地轉化成實際的技巧執行和觀點詮釋，才是對演奏者最關鍵的試煉，也才會造就一個動人心弦、愉悅難忘的聆聽經驗。
●外一章
跳tone講一下昨天獨奏會現場。昨天不知道怎麼了，咳嗽的人真是宇宙無敵多，偏偏內田獨奏會會做現場收音，幾天後會在BBC 3上轉播出來的節目，節目單上還特別註明希望大家收斂一下，但咳嗽聲不但此起彼落，而且咳得義無反顧、肆無忌憚。如果昨天內田光子站起來發火然後拒絕彈奏，我也不會太吃驚。
其次坐在我前面那個傢伙，一直搖頭晃腦是怎樣啦？而且不按照節奏的搖頭晃腦。舒曼大衛同盟這麼美的曲子，這位仁兄竟然睡著了，好笑的是，樂曲一結束他竟然立刻醒來，然後大聲鼓掌，還開心地跟同伴說覺得內田彈得多好多好；我心裡想你也嘛幫幫忙，白白都在睡覺，你要讚美甚麼？
下半場更誇張，在蕭邦奏鳴曲樂章中間，此位仁兄竟然放了一個很大聲的連環屁！OMG，從來沒有聽過有人在音樂會上放這麼大的屁，連Francis都聽到了！但響屁不臭，所以我們並未在聽蕭邦時聞到臭味，此乃不幸中之大幸也！
你說的「沈溺」很精準，內田與 Gould 的方式，都是interventionist
approach。
表面上，他們不讓曲子自己說話；事實上，他們認為強烈完整的個人觀點
介入，死的譜才可能活過來說話，有一家之言。
大部分人「似乎」較容易了解 Gould 要抓的點：contrapuntal detail，
巴洛克化的獨立聲部凸顯，乾乾的斷奏、對位、多聲部的clarity等等。
不是每個人都聽到內田的風格或內心話，除了可怕的極弱音層次控制，強
音的不足（不是每個鋼琴家都需是Gilels 或Horowitz，其實這兩位的
Beethoven 我都不大欣賞)，她的vision 或許太過自我感覺、瑣碎、斷裂
（perfect for Schumann, isn't it?）。她的manipulation of detail,
pauses, ebbs and flows，這些「瞬間」常擋住流動的大片朝浪。
我覺得，你比較偏好大架構觀點，直接、有力、明晰一些的風格，不很欣
賞「想太多、遙望太遠、太數牛毛」的內田。
When it comes to taste, there's no absolute。Whatever makes your
heart leap up, pal。
她真的該多錄一些 Schumann，包括OP.12。在非德系的舒曼鋼琴演奏中，
她與 Pollini 風格迴異，但都是我非常喜歡的樣式。
To Val,
我猜你的意思是，內田的莫札特是個愛耍心機的小孩，是這樣嗎？哈哈。
只能說她的情感不直接，想太多了。
同意你說的她不是全面型的鋼琴家，不過也沒有幾個人稱得上全面全能，我要求
也沒那麼高，我只希望多點變化、多點可能。
你講的強音控制力，指的是強音的爆發力還是哪方面的控制力？根據前天的經
驗，我感覺她爆發力不足，需要的時候音色偏暗，好像爆不太起來，沾了水的鞭
炮勉強要點一下。昨天聽完紀辛的蕭邦後，我在想是不是鋼琴的問題，或許內田
對於鋼琴有特殊偏愛也不一定；無論如何，那是演奏者的選擇。
不過這當然有可能是個人偏見，同行友人已經聽我碎碎念了兩天內田光子以及音
樂會的屁聲，最後送我一句「反正內田不是你的菜」，不過我樂於嘗試各種料
理，所以還是強調一下我真的沒有不喜歡內田的演奏，只是除舒曼以外沒特別感
覺。
關於你提及誇張的聽眾，我懷疑大部分的人都覺得很無聊，尤其是舒曼，全場非
常坐立難安，不曉得為什麼。
如果一定要選邊站，我的確偏愛大氣一點的風格多一些，但也並不總是如此。
更精準的說，我喜歡多變的風格，我期待好廚師得會使很多種刀，殺牛用牛刀，
殺雞用雞刀諸如此類，appropriation對我來講很重要。
耽溺是一種選擇啦，十月的Gramophone有篇文章剛好提到類似的內容，那是演
奏家的選擇，但無論多耽溺，appropriation還是很重要。
提到顧爾德，坦白講我很喜歡他的貝多芬，尤其最後三首還有李斯特改編貝多芬
交響曲的鋼琴版，實在非常動人；他的確可說是耽溺到極致，但他在彈貝多芬和
巴哈或海頓，甚至Hindmith或魏本，是以他自己的耽溺為基酒，再做出變化的
結果，不是一味地沉溺其中。從這個角度，我認為顧爾德雖個然但相當大氣。
你對內田的想法我舉雙手贊成，不過看起來也是專注在舒曼一味。與其說對她不
欣賞，應該說我不了解她，有很多的疑惑，需要多聽聽內田更多的表現，無論錄
音或現場，應該比較釐清；但思考這些疑惑對我來說是很有樂趣事情，絲毫不減
聽現場的樂趣。
寫封信給她，叫她多錄些舒曼好了，少點蕭邦貝多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