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讀哲學的朋友，最喜歡的字，是德文的schöne(o上面有兩點，念法為ㄒㄩㄥˋ)。他說，很多人把schöne解釋成美麗，實際上schone不只是美麗，而是狀美，是氣勢磅礡的美麗，是「星隨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當然他運用此字的情境來自於個人學術背景的啟發，我無法理解；但就算直接轉換成視覺上的想像，我仍似懂非懂。到底甚麼是schöne？我就像沒聽過小提琴音色的人，就算描述地再好，也連結不起來。

與朋友失聯後多年後的今天，在亞利桑那州的Sedona，我才恍然大悟甚麼是schöne。



Sedona位於鳳凰城北方約一個半小時車程的小城，這樣一個小地方，旅遊雜誌卻說它是全美十大最佳景點之一；我們因著出差飛到鳳凰城，附近竟然就有個十大最佳景點，這樣巧合實在出乎意料。出發之前，同事一直碎碎念要去大峽谷，但因單次車程便要四個小時，只得作罷，最後折衷之下，我們選擇去Sedona。



Sedona會成為全美十大景點之一，某個部分也是沾了大峽谷的光，因為此地與大峽谷同為科羅拉多河切割出來的峽谷地形，且擁有與大峽谷同樣的地質和泥土，以致於這裡的峽谷規模雖只有大峽谷的五分之一左右，但景觀卻相同，說此處是小峽谷也不為過。我們導遊一直強調，紅色河谷的成因並非因為石頭是紅色，而是其中的土壤含有大量鐵質，風化之後生鏽，最後染上石頭，造就這樣一大片的紅色河谷。圖片中是Sedona周邊的河谷景緻，以本人的破相機和爛技巧，很難拍出schöne的感受，就請各位自行想像一下那種宏偉壯觀的模樣。

這個小城在十三十四世紀期間是墨西哥原住民Sinagua(導遊念"辛納瓜"，此處g要發音)的居住地，由於此處屬於峽谷地形，處處岩壁，原住民們便發展出在砂岩壁上鑿屋居住的建築工法；七八百年後，遺跡成了現在Sedona最重要的景點。



圖中岩壁上層層疊嶂之處，便是Sinagua的住處；別小看這外觀簡陋的房舍，學問非常大。首先會選擇在這個位置，便是因為坐北朝南，有冬暖夏涼之惠；位置夠高，可以遠望周圍是否有敵人或動物前來攻擊，具備防禦功能。其次，外觀的層層疊嶂，內部其實是個四層樓的小公寓，由於Sinagua人身材矮小，公寓挑高不高，圖中所見的高度，就是當時原住民的身高，而且每層都有特定功能，包括臥室、儲藏室等等。

最後也是最匪夷所思的，四周岩壁是鬆軟的砂岩，但這個小公寓的建材從地基到房子主體，卻是更堅硬的石塊，那石塊哪裡來？不用懷疑，正是Sinagua人從外面扛了石塊回到這裡，再帶著石塊、攀上繩索，一點一滴蓋起房子；房子蓋好了，他們每天到外採集食物之後，再攀上繩索回家。先祖的體力真是無與倫比。

可是等到十五、六世紀，大約兩百年以後，這裡的sinagua人突然消失，沒有人知道他們去哪裡，也沒有人知道消失的原因。導遊說，一種猜測是，Sinagua人展開大規模遺民，整批離開；另種猜測是，他們日子過得太好，繁衍過盛導致糧食不足，因此而滅亡。然而無論哪種原因，Sinagua人有個習慣，他們每次離開或消失，都會原封不動地將住處留下來，希望留給後代祖孫印記，告訴他們此處曾有同族的先祖居住過。

這應該就是沒有任何記錄工具時，人類累積集體記憶的方法，感覺上像直接用生命和民族延續寫歷史，其深刻程度，歷經數百年大自然洗禮而不衰竭；反觀現在存取集體記憶的工具何其多、容量何其大，但可悲的是，我們卻既不在意記憶本身，也不在意書寫未來，導致誤解「活在當下」四個字只是滿足此時此刻、稍縱即逝的「感覺」，而且還止不住地沾沾自喜。說穿了，我們傾向輕蔑deliver，認為deliver是過時老氣的蠢貨，認為時代進步，再也不用get your hands dirty/dirtier，但可曾想過，如果沒有deliver，一切全是虛妄與空想。《傳道書》裡開宗明義所言，Empty, empty, all is empty，沒想到竟然是當下時代氛圍的最佳寫照。

除了Sinagua人的遺蹟之外，Sedona另一個神奇景觀，是建在岩壁上的教堂。



這是教堂的內部，為什麼不拍教堂外觀呢？因為教堂的那一側，是懸崖。同事看到這個教堂的第一個反應，便是聯想到安藤忠雄的光之教會，只不過光之教會十字架是鏤空的，這個教會的十字架是實心的，恰好陰陽交錯。我承認光之教會是相當棒less is more的創意，不過本人機車到對於此種「設計勝過人味」的想像，相當反感(近幾年安藤更是撈錢不遺餘力！)；相較之下，Sedona的教堂位於偏遠的岩壁，放眼望去直接與天地溝通，人頓時渺小起來，自然流露的decency，絕非任何設計可比擬。



遊記當真比我想像中的難寫許多，本文從早上六點四十四分寫到八點多，有種收不回來的感覺，原本想說下班回來總該寫完吧，又覺得好像收在上面一段也是很ok，似乎也懶得想個更澎湃的結尾了。此時，某種莫名所以的自拍照剛好派上用場。

最後這張照片呢，拍下來出於此時的雲朵美麗，但拍下後的景致雖說光線差了點，可我莫名喜歡，說沒甚麼意義，也好像有那麼點意思。意思是甚麼呢？就是寫不出來時也就別勉強了，「讓」為上策；有靈感的時候，再通行無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