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12 09:24:06
orangebach
關於兩個孩子的媽
我總覺得每個人都是一個屋子,大小各異,格局不同,裝潢也各有各的美。認識一個人,就好像參觀一間屋子,主人只是在門口跟你講講話,還是請你進去參觀,還是請你坐下來吃飯聊天過夜,又有不同風景。互相拜訪難免總有習慣與不習慣之處,微妙之處便在於到底拜訪多久呢?你能夠說走就走嗎?等等衍生出的情境。
以我為例,我自評我是一個雜貨店,坪數不小,格局方正,但東西總是亂七八糟,也很難說出到底裡面有甚麼,很難定位;房間裡面有廚房和餐廳,如果時間允許、氣氛佳,我就升火弄頓飯,大家窩在廚房的工作桌上邊吃邊聊。大概是這樣的屋子。
以此為喻,那兩個孩子的媽鐵定是個圖書館,而且是中央圖書館中專放檔案史料舊報紙的那層,周圍擺滿高高的書櫃,中間擺張書桌和電腦,她全神貫注、渾然忘我。不在意有沒有人去家裡拜訪,也不會刻意邀請人去家裡拜訪,只要有書、有史料,她就滿足了。你會懷疑,屋子裡沒有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樣算兩個孩子的媽?但她還真的就是兩個孩子的媽。
兩個孩子的媽是最近認識的新朋友中,最怪的一個。
到昨天吃飯前,我們約有半年沒聯絡了,因為她傷了我的心。去年有一次我剛好有兩張電影票,找她晚上去看電影,看完九點半她回家述職剛剛好;她沒有直接拒絕我,卻冷不防回我一句:「你也要想想我是兩個孩子的媽」。我心想,你小孩那麼大了我又不知道你作息你講話可以溫和點吧.....我兩分怒三分錯愕外加五分受傷,一氣之下就將近半年沒聯絡,不過心裡還是記掛著這個朋友。原本我跟朋友提起她,代號叫做「新朋友」,自此之後,代號就改為「兩個孩子的媽」。
去年二月我第一眼看到她,"pure"這個字自動跳進腦袋;今年四十五歲的她,看起來像大學生,結婚快二十年,家裡一兒一女,都念國中。她身形高窕瘦長,黑長褲、條紋襯衫(我沒看過她穿條紋以外的襯衫)、側背書包或者後背包,短髮硬而黑,老是有幾束特別硬的頭髮資牙咧嘴地岔出該有的軌道,仔細看髮叢中間夾雜著不少白頭髮,永遠穿著黑色Birkenstock的休閒鞋。她的聲音帶點低沉,總是想清楚才開口,所以說話的節奏簡潔有力道,從不拖泥帶水;講話的時候伴隨著有力的手勢,而她比畫的時候,手指很少分開或彎曲的,你就看著他配合著話題輕揮著同樣果斷的手勢,剛硬的髮絲也隨之震盪。我常想,這樣的手勢去指揮,感覺應該很棒吧。
兩個孩子的媽原本是職業婦女,但婚後生了小孩,想要以小孩為重,便辭職在家邊寫作邊帶小孩。她學的是法律,也是歷史控,以及想為日據時代長大的父親留下回憶,這種種盤根錯節的因素交會在一起,造就她潛心投入日據時代台灣生活史的「研究」--非學術研究,而是蒐尋查閱當時的舊報紙和各種文獻,彼此參照考據,透過書寫一個個生活的切片(包括器物、人物或事件),來告訴自己和讀者「我們從哪裡來」以及「我們是甚麼樣的人」。
每天早上,小孩上學之後,她就到中央圖書館或台大圖書館去看日據時代的報紙,一天天、一版版這樣看,連廣告也看,以便尋找有趣的事蹟和題材;看到傍晚四五點,小孩放學到家前,她便回家陪小孩、等老公,如果小孩補習,她就看到晚上六七點才回家。有一回她告訴我,好幾次她從早到晚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等到晚上見到小孩要開口說話的時候,還會覺得有些語言障礙、開不了口。
溝通不良可以想見,也就罷矣。最讓我擔心的是,她身體不好。除了從小有氣喘,因為長年坐太久又太專注,下半身很容易氣血不順、肌肉無力,昨天見面時,她說最近沒辦法走很遠(所以原先的散步約必須改成吃飯),因為右半邊髖關節會痛,中醫叫她右半邊要減少用力,免得加重傷勢。她開玩笑說,大不了早點掛,也沒甚麼。
我們差異很大,但頗為一見如故。去年認識之後,在那幾個月中,頗為密集地連絡與見面,每次聊天都很開心。跟她聊天最有趣的地方在於,因為她是個歷史控,你說的大多數事情,疑問也好,看法也罷,她都有辦法把你的結論放進歷史脈絡裡,重新解釋歷史因果給你聽。好比談起龍應台的暢銷書《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她就從日據時代外省人、本省人的家教習性解釋起,告訴我龍應台如此敢說敢發聲其實有其文化脈絡,而同年紀的本省知識分子也因文化脈絡,卻因「順服溫柔」的文化薰陶,很難像龍應台一樣輕鬆取得話語權發聲,她對此非常感慨。
昨天兩個孩子的媽帶我到他們家人都很愛去的小館子吃飯,她很開心,一口氣點了五道菜,我們每道都吃不完,她讓服務員全部打包給我帶回家,我們再轉台到Bach Cafe喝茶、聊天到打烊,然後兩人坐在cafe陽台邊的石椅上繼續聊;你可以想見這麼長的內容裡,處處充斥著歷史、邏輯和證據,氣氛好又獲益匪淺但也非常理性,跟上課沒兩樣。
最後我們談起她最近的新書,剛好把過去研究彙整成一篇篇有古味的短文。她說,在全書付梓前,她把序和書的電子檔寄給了她一位要好的同學看,總想聽聽不同人的不同意見,結果同學認為她的筆觸悲情且內容泛政治化,勸她下回別再寫這樣的書了。她說,她不懂,自己已經很小心處理有點政治色彩的人物或事件了,結果被認為是泛政治化;她想要告訴現代人過去是怎樣的樣貌,藉以理解為何現在會是現在,結果被認為是過於鄉愁的悲情。所以當得知朋友的反應後,她立刻把序言改成一個平淡無味的筆調,也把疑似泛政治化的文章全部抽走,成了現在有點缺憾的成品。
我望著她黑暗裡的側臉,說話聲依舊果決有力,只是感覺她眼眶特別濕潤;她說了四五次「我真的非常難過」,然後低下頭來。這算是我們認識以來,最感性竟也最沉默的一刻。
以我為例,我自評我是一個雜貨店,坪數不小,格局方正,但東西總是亂七八糟,也很難說出到底裡面有甚麼,很難定位;房間裡面有廚房和餐廳,如果時間允許、氣氛佳,我就升火弄頓飯,大家窩在廚房的工作桌上邊吃邊聊。大概是這樣的屋子。
以此為喻,那兩個孩子的媽鐵定是個圖書館,而且是中央圖書館中專放檔案史料舊報紙的那層,周圍擺滿高高的書櫃,中間擺張書桌和電腦,她全神貫注、渾然忘我。不在意有沒有人去家裡拜訪,也不會刻意邀請人去家裡拜訪,只要有書、有史料,她就滿足了。你會懷疑,屋子裡沒有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樣算兩個孩子的媽?但她還真的就是兩個孩子的媽。
兩個孩子的媽是最近認識的新朋友中,最怪的一個。
到昨天吃飯前,我們約有半年沒聯絡了,因為她傷了我的心。去年有一次我剛好有兩張電影票,找她晚上去看電影,看完九點半她回家述職剛剛好;她沒有直接拒絕我,卻冷不防回我一句:「你也要想想我是兩個孩子的媽」。我心想,你小孩那麼大了我又不知道你作息你講話可以溫和點吧.....我兩分怒三分錯愕外加五分受傷,一氣之下就將近半年沒聯絡,不過心裡還是記掛著這個朋友。原本我跟朋友提起她,代號叫做「新朋友」,自此之後,代號就改為「兩個孩子的媽」。
去年二月我第一眼看到她,"pure"這個字自動跳進腦袋;今年四十五歲的她,看起來像大學生,結婚快二十年,家裡一兒一女,都念國中。她身形高窕瘦長,黑長褲、條紋襯衫(我沒看過她穿條紋以外的襯衫)、側背書包或者後背包,短髮硬而黑,老是有幾束特別硬的頭髮資牙咧嘴地岔出該有的軌道,仔細看髮叢中間夾雜著不少白頭髮,永遠穿著黑色Birkenstock的休閒鞋。她的聲音帶點低沉,總是想清楚才開口,所以說話的節奏簡潔有力道,從不拖泥帶水;講話的時候伴隨著有力的手勢,而她比畫的時候,手指很少分開或彎曲的,你就看著他配合著話題輕揮著同樣果斷的手勢,剛硬的髮絲也隨之震盪。我常想,這樣的手勢去指揮,感覺應該很棒吧。
兩個孩子的媽原本是職業婦女,但婚後生了小孩,想要以小孩為重,便辭職在家邊寫作邊帶小孩。她學的是法律,也是歷史控,以及想為日據時代長大的父親留下回憶,這種種盤根錯節的因素交會在一起,造就她潛心投入日據時代台灣生活史的「研究」--非學術研究,而是蒐尋查閱當時的舊報紙和各種文獻,彼此參照考據,透過書寫一個個生活的切片(包括器物、人物或事件),來告訴自己和讀者「我們從哪裡來」以及「我們是甚麼樣的人」。
每天早上,小孩上學之後,她就到中央圖書館或台大圖書館去看日據時代的報紙,一天天、一版版這樣看,連廣告也看,以便尋找有趣的事蹟和題材;看到傍晚四五點,小孩放學到家前,她便回家陪小孩、等老公,如果小孩補習,她就看到晚上六七點才回家。有一回她告訴我,好幾次她從早到晚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等到晚上見到小孩要開口說話的時候,還會覺得有些語言障礙、開不了口。
溝通不良可以想見,也就罷矣。最讓我擔心的是,她身體不好。除了從小有氣喘,因為長年坐太久又太專注,下半身很容易氣血不順、肌肉無力,昨天見面時,她說最近沒辦法走很遠(所以原先的散步約必須改成吃飯),因為右半邊髖關節會痛,中醫叫她右半邊要減少用力,免得加重傷勢。她開玩笑說,大不了早點掛,也沒甚麼。
我們差異很大,但頗為一見如故。去年認識之後,在那幾個月中,頗為密集地連絡與見面,每次聊天都很開心。跟她聊天最有趣的地方在於,因為她是個歷史控,你說的大多數事情,疑問也好,看法也罷,她都有辦法把你的結論放進歷史脈絡裡,重新解釋歷史因果給你聽。好比談起龍應台的暢銷書《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她就從日據時代外省人、本省人的家教習性解釋起,告訴我龍應台如此敢說敢發聲其實有其文化脈絡,而同年紀的本省知識分子也因文化脈絡,卻因「順服溫柔」的文化薰陶,很難像龍應台一樣輕鬆取得話語權發聲,她對此非常感慨。
昨天兩個孩子的媽帶我到他們家人都很愛去的小館子吃飯,她很開心,一口氣點了五道菜,我們每道都吃不完,她讓服務員全部打包給我帶回家,我們再轉台到Bach Cafe喝茶、聊天到打烊,然後兩人坐在cafe陽台邊的石椅上繼續聊;你可以想見這麼長的內容裡,處處充斥著歷史、邏輯和證據,氣氛好又獲益匪淺但也非常理性,跟上課沒兩樣。
最後我們談起她最近的新書,剛好把過去研究彙整成一篇篇有古味的短文。她說,在全書付梓前,她把序和書的電子檔寄給了她一位要好的同學看,總想聽聽不同人的不同意見,結果同學認為她的筆觸悲情且內容泛政治化,勸她下回別再寫這樣的書了。她說,她不懂,自己已經很小心處理有點政治色彩的人物或事件了,結果被認為是泛政治化;她想要告訴現代人過去是怎樣的樣貌,藉以理解為何現在會是現在,結果被認為是過於鄉愁的悲情。所以當得知朋友的反應後,她立刻把序言改成一個平淡無味的筆調,也把疑似泛政治化的文章全部抽走,成了現在有點缺憾的成品。
我望著她黑暗裡的側臉,說話聲依舊果決有力,只是感覺她眼眶特別濕潤;她說了四五次「我真的非常難過」,然後低下頭來。這算是我們認識以來,最感性竟也最沉默的一刻。
orangebach
2010-01-13 09:29:07
哈哈哈。
把我說得好像是個綏靖的鴿派。
我倒不覺得兩者間有disagreement
我認為是表達方式的差異而已
最後也該是殊途同歸吧
不過這樣的討論失之粗糙
此類話題需要時間層層推進的陳述
才會比較愈辯愈明--儘管沒有什麼是真理
Mingus
2010-01-13 09:09:34
I respectfully disagree.
之前就表達過類似觀點,很多事情,不是只等待坐享其成,而是需要前後
內外呼應的各種力道。「時間到了」, 對每個人的意義也不同,每個人抓
到的時機點也不同。
在出手要精準的前提之下,你是等待的現實主義派,我是需要參與革命一
環(或許不是第一波)的理想主義派。
補充一下
其實無論如何
就討論來說
我最怕最討厭也最覺可笑的就是dogmatic
太可怕
我覺得台灣會出現你無解的那種情況
都是過於dogmatic和短視
我其實很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