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學校、進入社會，不管你是哪一行，或多或少都被要求在工作時別流眼淚，我們這一行也不例外。而我在同一種職業裡面熬過十年，已經訓練出某種程度的、面對外在情緒的職業反應，只要環境周圍的情緒指數升高，不管喜怒哀樂愛惡欲，我的大腦兩側就會自動升起一個防護罩，讓我的腦液保持暢通、運作順利，連帶我的嘴、我的手和我的臉，也都可以維持得很正常。

可是這十年來的訓練，在昨天與孫大偉一席談中，被悄悄瓦解：我竟然忍不住哭了。所幸，沒有人發現。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

孫大偉是個非常正面樂觀的人，尤其在03年他心肌梗塞、大難不死之後，我感覺他把死亡已經當成生命的一部分了，他懂得甚麼是生活裡處處死亡陷阱，所以開口閉口都是人生、都是死亡與離別，但是他的態度很坦然。

他比喻自己的現況，年紀輕的時候，大家在山腳，喜歡成群結伴、嬉笑怒罵；現在年紀大了，我們已到半山腰，高度越高、自然人煙稀少，人煙稀少，自然孤獨。這是必然，「我已經習慣了」。只是就算大家變成了孤島，還是要通通無線電，知道彼此各自在島上安好，遇有見面的機會，一定要珍惜。要把每一次見面當成是最後一次，「因為以我們這個年紀，已經近尾聲，不知道甚麼時候就會消失了。」

為免臨終時措手不及，找得照片都很醜，所以他平常就提醒朋友收集照片，自己也幫老婆收集照片，甚至會跟朋友講，「ㄟ，趁我還活著的時候快點幫你們把訃聞版面做一做，免得我死了沒辦法照顧到你們。」聽到這話，我還是忍不住笑了，可是笑聲一止，心裡也就泛起一陣尷尬與一絲哀傷。

他最近剛辦完好朋友的喪禮，心緒並未完全從喪禮中收回來，聊著聊著，他就講回好友，講著講著，他就提起好友曾經幫他做了甚麼，好友這個、好友那個，感慨非常多。

為好友致哀，以及舉辦告別式的方式，都是採用他最熟悉的廣告：他用自己拍的照片，寫上文案，登在四大報的半版廣告上當作訃聞；他也用廣告文案為好友在告別式上向大家致詞。其中有一段是這樣講的：

「所以我想跟各位提出一點我的忠告。那就是分離和挫敗，本是人生的常態。我們要如何面對？如何自處？

請記得，所有的驚濤駭浪，最後終會平息。所有的乘風破浪，最後也要休息。所有的傷痛欲絕，都蘊藏著正面的能量。所以我們縱使類流滿面，也不要忘了保持微笑。

《一的力量》，這本書的作者，是澳洲的頭號國民作家，他的第二本書《愚人節說再見》，是描寫失去24歲兒子的痛苦過程。書中有句話說，人生就算失去希望，仍然擁有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愛與尊嚴。

崎陽(孫大偉朋友的名字)是個老式的男子漢，他擁有大家的愛，他很高興，但不會說出口。他也在意面子，這三天來，四大報上分別刊出了對他的追思廣告。我想當他在天上遇見王永慶的時候，雖然用不著驕傲，但至少也會不卑不亢！」

我就是在這裡偷偷掉淚。

孫大偉告訴我，他在準備這些文字和追思廣告的時候，正在牙醫候診室裡等著看牙，等到牙醫叫到他的時候，看到一個五十七歲的老男人淚流滿面，驚嚇地說：「頭一回遇到一個男人還沒開始看牙就開始哭的！」

也因為這個好朋友的離世，他們幾個老朋友已經互相做了幾個約定：一、以後見面一定要互相抱抱，因為以後未必抱得到；二、只要有人簡訊大家「狼煙」二字，大家立刻在半小時內在某個地點集合完畢，遲到者須請客；三、家裡有藏酒的人不再收藏，率先發難的是好友的太太，太太邀請大家到家裡聚會，打算喝掉過世好友珍藏的三十瓶紅酒，不醉不歸。連帶影響孫大偉只要有好朋友來家裡，一定開好酒請朋友喝掉。因為，他們想用這種方法告訴天上的老友，他們開始懂得珍惜。

我也希望自己能夠更懂得珍惜。

 

今天晚上與麵條在薺元小館吃完飯後、揮別之前，沒有抱抱她，一直遺憾著。

●孫大偉為好友選的悼歌

孫大偉為好朋友在告別式上選的悼歌，是蔡琴唱的「遠颺的夢舟」，與「千風之歌」有不同的味道，歌詞如下：

遠颺的夢舟(詞、曲：李振華)

輕輕的搖醒我從沈沈睡夢中
告訴我說煩已漲滿風
解纜的號令船長已經下下來
心愛方舟即將遠遊

高高的船桅聳立茫茫碧海中
遮斷岸上親朋來相送
含淚的一別揮手隨波漸遠去
桑梓故人此去不相逢

那是多年存在我心中的夢想
五湖四海任我翱翔
今朝乘風駛離心愛彎彎夢的港
未賦何期方能歸航

孤單一葉小舟行在碧波萬頃上
白白鷗鳥飛繞船舷旁
八方的航行將會感到孤獨
依然我願偎水遠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