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動手術的那一周，我在印度。在印度的心情跟印度一樣亂，當時並不知道為什麼亂，現在終於恍然大悟，那是因為升官不適應的緣故。在印度的時候，只感受到莫名的壓力而已，也不知壓力從何而來；回台灣之後，當想像壓力轉化成更實際的工作要求，終於讓我弄清楚「亂」的由來了。

我跟麵條說，我已經一年半沒出現這種心情上空轉的病徵了，現在竟然再度發病！

「那叫命賤。」早早就有升官經驗的麵條，用老前輩的語氣開導我。「因為有的人把升官當成理所當然，他應該得，就不會覺得有壓力；有的人，像我們這樣，就沒辦法，自動會想要為多出來的錢跟頭銜負責任，你就有壓力。這跟你的DNA有關，沒辦法的。」麵條說，至少要半年，才會適應。

提到命賤，我這種DNA相關的命賤，算是自動啟動的一種自我要求機制而已，可以輕鬆地得到安慰與鼓勵與指點，最後或許可以換得微薄的成就感；就算沒有成就感，至少也可以適應，達到心靈與外在環境的平衡。

但印度不是。印度人的命賤，是種客觀條件的命賤；意思是，大多數人到那裏都會同意那裡具備「命賤」的要素：貧窮、骯髒、落後、卑微。最重要的是，只要能求取基本生存，觸動你的同情心，印度人甚麼都可以給你，包括人格、尊嚴、愛、親情。

有一天我搭車卡在新德里的街上，又開始有乞丐到車窗旁邊乞討，這是印度北部大城市的基本戲碼，你一天如果經常遭遇到塞車的話，每天可以遭遇好幾次這類型同情的凌遲。

凌遲的原因是，印度的乞丐極度原始(在我粗淺的經驗裡，堪稱乞丐中的乞丐)，骯髒的小女孩睜著無辜的眼睛在你窗前唱著悲涼的歌，然後求你花一個盧比(新台幣七毛錢)買串她手上的花；殘障的工人一邊甩著他斷手的手臂，另一邊拿著印度手工藝品要求你用二十盧比買一串項鍊，諸如此類。但是，從你出發到人在印度的每分每秒，都有無數的提醒告訴你：「千萬不要給他們錢，買他們的東西。否則會有一窩蜂的乞丐纏上你讓你脫不了身，以及你助長的丐童集團的惡勢力」。(如果看過貧民百萬富翁的話，就可理解)

那天在我車窗外面搖晃的乞丐父親，抱著他正在熟睡的嬰孩；父親的臉孔又髒又悲戚，他搖晃的不是自己的殘肢，他搖晃的是嬰孩受傷的手。那隻只有我手一半大的小手手背，抹上一層類似優碘般的棕色藥水，看不出有甚麼傷口，但我就還是直覺地認為嬰孩受傷了，並且覺得異常疼痛。父親就舉著這隻沒傷口卻塗滿藥水的手，在車窗外面一直晃，一面不停念著聽不懂的印度話(想也知道他在講甚麼)，嬰孩依舊在睡覺。

我想嬰孩怎麼不起來哭一下呢，你爸那麼用力的晃著你的手，你怎麼都不起來哭一下？如果你起來騷動一下，或許他就會多關心你一點，並且帶著你離開到旁邊安撫你；那我這個莫名其妙闖進貴國的遊客，也可以從這凌遲中解放，少受點良心的譴責。很遺憾，我期待的這一切並沒有發生，這對父子在我窗前直到紅燈變綠燈，然後失望地走開，尋找下一回合的舞台。對我來說，回台灣已經超過一周，這一幕竟變成了照片或者畫一般的存在，隨時提及印度，腦中便自動跳出這幅圖像。

 

坐車走在印度的大街上，往窗外看是乞丐，往擋風玻璃外面看，你會看到每台車的車屁股上都有一句標語：「horn please！」這應該是全世界唯一一個勸人按喇叭的國家。

 

而印度的街上的確充斥著喇叭聲，無論大車、小車都三不五時地按喇叭，其中巴士的喇叭還有旋律！有一天早上，我們一行五個人六點鐘出發到泰姬瑪哈陵，得坐五小時的車，剛開始一小時還好，等到上班時間之後，喇叭聲就瀰漫開來，同伴們都被吵得睡不著覺，搞不懂印度人怎麼那麼愛按喇叭？

 

事實上，印度人按喇叭跟他們開車習慣有很大關聯：印度人開車不看後照鏡的，他們只會往前開，有路就往前鑽；鑽的時候為警告前方汽車(因為前方汽車不看後照鏡的)，於是就按喇叭，意思是「我要往前開了，你注意不要撞到我」。每台車都是這種思維，造就了全民按喇叭的景觀。有位同伴在拜訪TATA汽車公司的時候，就是那打造出一輛新台幣八萬元小車的知名汽車公司，她跟研究團隊的人說，其實你們如果再拔掉兩個後視鏡和前方後照鏡，造價可以再少個幾萬盧比，畢竟你們根本用不上。那兩個印度人尷尬地笑了。

 

人的聽覺真的是很神奇的器官，連喇叭聲聽久了都可以習慣；幾天後，我不但習慣了處處喇叭聲，而且挺欣賞他們按喇叭這檔事。基本上印度人的邏輯是，當事情發生之前，他們要非常用力的告知並通知對方，以避免對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受到傷害，而不是像多數按喇叭的動機是警告、謾罵或表達不滿。也因為盡量在事前按喇叭警告彼此，印度混亂的交通竟然很少出現擦撞；最常見的情況是，各種車種在不減速的前提下彼此擦肩而過，中間偶爾還混雜了幾隻牛或駱駝。在清奈的時候，有隻老牛硬生生地橫越兩邊共六線道的馬路，速度很慢，你就眼見全部的車輛停下來，靜靜地等老牛過完，然後再接續原先的混亂路況。

 

what a count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