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歲的外婆，最近眼睛開刀。

我認識她三十多年來，除了偶有感冒，她極少生病。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十幾年前她從大陸探親回來，太累加上壓力全部爆發，沒有特別的病因，就是不舒服的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星期。那個星期，家裡是種洩氣的安靜，婆婆待在暗暗的房間裡休息，我們輪流到房間陪她、看她，她沒甚麼精神說話，我們心情也都很差。連最吵的我媽，都沒力氣開口說話。

就是那一回，我深刻體認到，婆婆不只是家裡的支柱而已，而且是家裡的靈魂。

這回婆的手術，很小。因為年紀大了，她有輕微的白內障，混濁的晶體讓她看東西霧霧的，周圍的朋友很多都因此而動了置換晶體的手術，也讓她興起要換晶體的想法。開刀前，我媽和我舅都已經沙盤推演好該怎麼照顧外婆的術後生活：我媽負責料理生活，我舅負責接送她到醫院檢查。不怎麼需要擔心。

上星期，婆婆按照時程動完手術，傷口癒合的也很棒，但不知怎麼地，開完刀的那幾天，傷口發疼地讓她吃不下東西，精神也很差，體重一下子掉了兩三公斤，我很擔心。除了每天為她禱告之外，晚上打電話陪她多講講話，也可以幫她提振點精神；還好這幾天她的傷口不發疼了，但胃口尚未恢復，而一下子世界變得明亮起來，視物還需要習慣，這就需要時間了。

這段時間裡，忙了五、六十年的外婆，突然卸下了五、六十年來的作息：早上五點起床燒水、泡茶、燒香、澆花、運動、吃早點、幫我媽買早點、看報，可以睡晚點、免張羅大小事，好好的休息，過清閒的日子。

他卸下的這個作息，就由我媽概括承受了。我媽開始早上五點起床燒水、泡茶，然後再回歸她原本的作息，運動、買早點、化妝、上班。短短幾天下來，母親說她累斃了，中午不到十二點就開始愛睡起來；「你外婆的生活原來這麼辛苦，照顧人的生活可真累啊...」我媽說。

「媽你被寵壞了。」我說。
「嘿嘿嘿，是啊。我知道。」我媽笑了，「但是我當然會好好照顧你婆，她是我媽嘛。不過你回來要請我吃大餐喔。」
「當然好，包在我身上。」我是最愛跟我媽吃大餐的了，這絕無問題。

某個晚上我又例行打電話回家，跟我外婆聊天。

「你知道我這輩子忙了五、六十年，從來沒有休息過，這幾天可是好好的休息了，輪她們來伺候我。」她有感而發，「我照顧他們五、六十年，現在換他們照顧我幾天。看他們忙進忙出地照顧我，我很滿足耶。有這幾天我就很滿足了，婆婆是很知足的，是吧？你看我們這裡那麼多老人，這輩子恐怕連一天都沒有哩。」

「你也一樣啊，記得做人要知足....知足才會常樂。」

我說我知道，電話的這頭我依舊忍不住流下淚來。不是難過、不是遺憾，而是感動，我從小知道婆婆的智慧深刻，但此時我才了解她的智慧不只規訓做人做事的道理而已，更包含寬容的接納與自省。

原來，她就是智慧本身。隨時都能夠親近智慧，學習智慧的實踐與體現，對我來說，這是此生最幸福的一個恩賜。

Nothing Compa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