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周末，我連續聽了兩天的泰密卡諾夫與聖彼得堡愛樂。在不得不放棄北德的一個月後，連續兩場音樂會對我來說，真是奢侈。

我還記得兩年前的此時，第一次聽到泰密卡諾夫指揮柴五，協奏葛利格A小調鋼琴協奏曲之後，晚上十一點仍亢奮地睡不著覺的那種感受。兩年後，他帶給我的是心情的平靜與滿足，儘管這兩個晚上有兩首交響曲，一首鋼琴協奏曲與四首歌劇選曲。兩年前，我聽到的是泰密卡諾夫與聖彼得堡愛樂；兩年後，我聽到的是柴可夫斯基。為此，我感動莫名。

柴可夫斯基非常擅寫不朽的一句，他的旋律之優美，絕對是古典音樂史上前三名，他的慣性通常是以不朽的一句做開場，然後整個樂章繞著不朽的一句迤邐開來，層層疊疊累進起完美的鋪陳，外加他愛用大幅度的情緒轉折來營造曲子的張力，要結構有結構、要情緒有情緒，這是柴可夫斯基最美也最令人無法自拔的地方，以至於多數指揮在面對柴可夫斯基的時候，總是想，如果、如果，我今天沒能用明顯的強弱對比、誇張的速度對比去營造某種柴氏應有的悲劇效果，那就不叫柴可夫斯基了。好像有點對不起激情的俄羅斯情懷的感覺。

因此我從來沒有聽過一個指揮，在面對柴可夫斯基的時候，能夠如泰密卡諾夫一樣自持並且謙和；如果用兩個字再具體一點形容他的詮釋，我會說那是decency & balance。他總是非常仔細地處理並鋪陳每個音符，每個樂句，以及每段旋律。柴四的第二樂章，他的速度明顯的慢了些，尤其在中間一大段弦樂主奏的部分，速度尤其明顯緩了下來，但這裡的緩速不單單只是慢，而是非常仔細地處理了每個音符與彼此的關聯，換言之，慢，但音樂性更高也更充足。

一八一二序曲，這首幾乎算是拔剌中的拔剌，也可算是俄羅斯第二首國歌，多數指揮到後段俄軍開始反敗為勝的時候，很難抗拒那種鐘鼓齊鳴、駕馭樂團的快感，結果導致一整個失控，只剩下大聲與進行曲。但泰密卡諾夫控制了音色與速度，雖然有人可能聽起來覺得有點不爽朗，但其實難度更高吧，因此這整首曲子我反而更喜歡前段甚於後段，尤其一開始用弦樂鋪陳天寒地凍的俄羅斯背景的感覺，唉真是有種置身於當地的壯烈感啊。

柴六的第一樂章，我真不知該怎麼形容，前面已經鋪陳出一種「問世間人生為何物」的龐大氣氛，中後段的開展可以理解成柴可夫斯基的暫時的解答，泰密卡諾夫賦予了一個充滿戲劇性又無限開啟的視野。沒有太多的煽情，也沒有太多的刻意轉折，張力剛剛好。我覺得他告訴了我，柴可夫斯七的疑惑，對生命的疑惑。而這個疑惑，也是我們每個人都會有的疑惑。

還有，樂團真的是太棒了！指揮的功力無話可說，但聖彼得堡愛樂讓我比上次更為驚豔，整團音色好像讓我走在厚實的原木地板上，穩定、溫暖有厚度。樂團的弦樂，飽滿而樸素的音色，呵成一氣的氣氛，漸層的張力，私下以為比維也納愛樂境界更高；木管也是超水準演出，那支黑管、低音管、長笛和雙簧管，在極短時間的獨奏，都具有畫龍點睛的效果。銅管，標準的俄羅斯團的音色，技巧一流，但我私下比較偏心萊比錫布商大廈的銅管，明亮卻溫暖，更精緻一點。

說了這麼多，講不到我真正感受的二分之一。我還是只能重複，那天晚上我聽到了柴可夫斯基，這個樂團和指揮是如此真誠且踏實地呈現柴可夫斯基，沒有一點點驕傲的色彩，也沒有一點點自私的偏好；有精神的快板(甚至進行曲式)時音色不張揚，悠揚的慢板旋律不矯情，樂章與樂章之間情緒明確卻又不刻意營造對比。唉，泰密卡諾夫是罕見的優雅並充滿自信。

許多人提到俄國團，都一定想到穆拉文斯基，其實那也無可厚非，畢竟他擔任五十五年聖彼得堡愛樂的指揮與樂團總監，那已經不是指揮帝王，可以稱之為指揮霸王了。許多人也很傾心於穆式那種疾如風、趕馬車一樣的速度，認為那是正宗俄羅斯原汁原味：粗獷、統御、草莽，用這樣雷厲風行的技巧才足以襯托出柴可夫斯基的民族性格。但真是如此嗎？或許五、六十年前那樣的詮釋有其背景因素，但現在是不是應該進化一點？我覺得泰密卡諾夫是一個很好的典範。

一位在樂團裡擔任法國號首席的朋友說，聖彼得堡愛樂的音色不是高級的音色，但聽過令你永難忘懷；這句話是對樂團最好的註腳。而對泰密卡諾夫最好的註腳，就是孔子說的，「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