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週前的某一天，我到我的CD架上找音樂聽。

在一堆CD的上面疊著一片克倫培勒演奏的舒伯特第九號交響曲「偉大」，我老早不記得為何買了這片CD，更不記得上回聽它是何時何刻，以致封面上覆了一層灰，久了，連拿起來都嫌髒。但是那天我用右手兩根手指頭夾起這片CD的一小角，拿出CD、放起音樂來。接下來的兩週到現在，我每天(除了出差那幾天)都來聽一回舒伯特第九。想不到這樣一個害羞、深度近視的矮個子，也寫出如此和諧、有層次感、凝聚力強(coherence)的交響曲；原來撫慰人心的同時也激勵人心。

克倫培勒這位誕生於十九世紀的二十世紀指揮家，久久以來以他的精神力量著稱，我想那不是單純所謂的德奧樂派，純粹是發自一個人的人格以及對音樂的信念。也因此，從以前聽到他的作品，就一直感覺他的聲音是「乾」的，連絃樂的旋律都是「乾」的，甚至會讓我看見中國書畫中一種叫作「皴」的筆法；一筆畫下，勁道十足，但畫跡卻是未被墨跡填滿的。

他的舒伯特第九當然也是同樣「乾」，但是該有的一致性、節奏感絲毫未少，力道的層次感也很明確，卻不做作。連我自己都想不到，在第一樂章的後三分之一段落，再現部重新推升這首曲子中那六個音符的主題句(我都稱為「不朽的一句」)時，竟然悸動了我的心，立刻腦門上就衝上一股想流淚的衝動。那時我心裡想的只有一件事，「太怪了吧，這是舒伯特耶，不是貝多芬耶！」。他整個揮灑開來，一如打開你整個胸膛，把世界全都裝滿你，然後空氣流動，你開始用力大口呼吸。(卡拉揚的揮灑是愉悅感；傑利畢達克的揮灑是節制，他是不太揮灑的；福特萬格勒的揮灑是崇高。)

這首曲子在第三樂章採用了輕快的圓舞曲作為轉折，包括柴五在第三樂章也用同樣的方法。我很喜歡這一段半嚴肅、半甜美的風格，尤其中間的開展部，簡直是可以跳起舞來的輕盈，而克倫培勒在此並未沉重或呆板，節奏感真是一等一的好，但真的別忘記，他的音樂是硬又乾的，現在竟然可以帶人跳舞。

最後一個樂章，我想是舒九最精采的部份。舒伯特用最基本的二拍營造了標準第四樂章的奮勇精進，樂句也很簡單，然後也是相當無法免俗地轉進最後再現部；這裡絃樂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得撐起十分快速的旋律，又必需展現躍動的節奏感。這裡，我們同時也見識到了舒伯特慣有也獨有的囉唆，真的相當不了解為何同樣的樂句要重覆五、六遍以上來做轉折，有時候聽的非常心急(心中的OS是：你到底要轉多久？)。我很難形容克倫培勒在此展現的強大掌握力，讓整個樂團在發出雄壯的音響，同時讓他們跳躍，真的相當令人不可思議啦。其實沒有任何形容詞講足以描述那種感受，除非自己親耳聽到。

其實除了舒伯特之外，我也非常深愛克倫培勒的仲夏夜之夢，那是我認為最佳版本。孟得爾頌的樂曲曲曲動人，仲夏夜之夢也不例外，多數指揮家總是想盡辦法展現莎士比亞劇中的俏皮啊，活潑啊，浪漫啊什麼的，但克倫培勒選擇用他獨有的聲音詮釋了一場亦莊亦諧的夢境。音符、旋律還是很硬且乾，那首結婚婚進行曲聽起來比較嚴素的軍樂，我只能說讓一個夢境有些骨氣，感覺十分良好。

或許這跟人常說，一對伴侶要彼此互補的道理相同：克倫培勒的硬漢風格，詮釋浪漫樂派近乎驕縱的甜美，激盪之下就成了Mix & Match，因衝突產生的戲劇效果反而有獨特的美感。當然，我想不是每個人都欣賞的。

我後來又買了貝姆的舒伯特第九(因為買不到友人推薦的伯恩斯坦版)，他的絃樂聲部真是優美，那種優美不同於維也納愛樂的甜美圓潤，而是如同開展的絲綢充滿纖細的音樂性，是種發自絃樂本質的聲音(仔細聽會覺得好像聽到一整團的松香味喔)，難怪那麼多人貝姆的作品，我也相當驚豔。

聽著克倫培勒的舒九，我正燉著明天晚上要喝的芥菜香菇排骨(最近火氣有點大，需要來點芥菜清一下肝！)；所以這鍋排骨湯，也是邊聽著克倫培勒的舒九、邊努力融合在一起的。噢，這鍋湯喝起來應該會有種雄偉的精神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