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喜歡說教，教我的事情很多很多，多到隨眼一瞄，四周都可以聯想到，她針對這一點，教過我什麼。

好比我現在右手邊是衣櫃，看到衣服便想起我媽如何對我的外表裝扮耳提面命：「你要是像蕭薔一樣多好！」、「你外在只有三十分，這樣主管不會用你」、「你有沒有想過，是不是因為太邋遢，所以感情不順呢？」我桌上有一本我媽送的英文辭典，翻開內頁寫上「開卷有益」；我書架上有一瓶鈣，我媽幾乎每通電話都提醒，「女人三十歲以後就要補充鈣，否則老了會骨質疏鬆」。

我媽會這麼愛教，應該跟我父親早逝有關，因為她不只一次跟我嗆聲過：「我是男人耶，我外出賺錢，就像一個爸」；也因為她多數像父親一樣賺錢養家，沒時間照顧我，大概只能用教的、用講的比較快。

小時候我對她教的事情沒什麼分辨能力，當然記得的也很少，可最感激的是我媽教我聽音樂和吃東西。直到現在我都記得，我小學一、二年級，躺在我媽旁邊，聽著唱片，她講唱片的故事、講很多很八股的故事，好比「浪子回頭金不換」，我常因為感動流淚到睡著。我媽很愛吃西餐，偶爾帶我到餐廳吃飯，那種氣氛寧靜優雅，我媽只有在那時停止說教，反而反過來聽我講話、換我說教；或許因為如此，至今我仍認為她是我最佳飯友。

大了我自然會質疑她教的事情，我想應該從我開始能質疑，便開始一直質疑她的教誨了，直到現在；也難怪我媽很愛叨叨念「你這個AB型的，怪胎一個」，但她仍不斷質疑我這個怪咖，而我當然還是不停地質疑。

為了母親教我的事，我們最大的衝突竟是因為我失戀。第一次失戀，我從沒這麼痛苦過(當然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回到家就是臭臉、懶散又很悶，我媽卻從不曾安慰我，她只會恨鐵不成鋼地說一句，「要為愛你的人哭，為一個離開你的人哭什麼？沒想到你這麼遜啊....真不像我的女兒」。她的激勵，全部扎在我心上，沒有寬慰，只有刺痛。

我一刻都呆不下，每天六、七點因為失戀就醒來，八點半就約了同學出門散心，到傍晚才回來。我跟我媽不講話，我心裡想得是，「我以後什麼話都不會再跟你說了」或者「我要的是盲目的支持啊，根本不要你教我」。大概整整一年多，我們母女處得很差，我知道她為我難過、擔心，但我真的硬下心腸，選擇相信我媽完全不懂我，並且真的下定決心，以後任何大事都‧不‧告‧訴‧你！！我果然做到這一點。

所以當數年前沒辦法如願結婚的時候，我沒跟我媽說，一直等到我自覺身心無障礙，才開口跟我媽說，「其實是對方不願跟我結婚」。她看我沒怎樣，也就不擔心，當然事後仍不忘再教幾句，「結不結婚不重要，一定要找到適合的再說」。我心想，難得有回你站在我這邊說話，開始覺得我媽終於教對一件事，讓我倆有共識。

然而不知道從幾年前開始，我慢慢發現我媽教我的次數減少了，很多時候她說不過我，改成嘆口氣說，「你覺得好就好」；甚至即便我口氣很衝，她也溫和不跟我爭，也不教訓我了。我在想，難道真的是老了嗎？的確是的，我媽的重點已經不再是教我、訓我了，而是希望我帶著她更認識這個世界；每次回家，只要我跟她說又認識誰、又學到什麼，她都好開心，口口聲聲說希望以後能幫我創業之類的。

我必需承認，我媽教我的事，八、九成以上是對的，而且經由人生驗證，這些話常常也從我口中跳出來，告訴別人；唯獨我媽的寬大，我怎麼學也學不來，而她實際上也念了我上百遍，心胸要寬大，不要跟人計較，吃虧就是佔便宜。

三年前我媽在電話裡很婉轉地說，她不喜歡我當時的男友；我根本顧不得當時人在公司，立即反應激烈地問「你不喜歡他什麼？你根本不了解他」，然後全組的人都知道我媽不喜歡我前男友了。

神奇的是，從此之後，我媽再也沒提過這件事。每年過年，我前男友照例來我家拜年，我媽從未怠慢過他，熱心招呼他吃飯、聊天，問候他工作上所有事；當時我並沒有特殊感受，偶爾想到，最多就認為我媽很會講話、很會社交。直到我跟前男友分手，我媽重提不喜歡他，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為我做的！因為我，我媽忍下沒耐性，靜靜聆聽；因為我，我媽捐棄成見，熱情款待。想到這一點，我突然從拒絕我媽教誨中解脫了；如果她可以為我改變自己，為何我不能聽她講完她想講的話呢？

我承認，我媽教的事我依舊沒辦法全盤接受，偶爾仍會有個爭吵，也達不到她要的完美態度，但我也慢慢懂得，教什麼事應該沒特別重要，重要的是和諧的熟悉感，以及一回做為母親的任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