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糖愛土司】。秋人

　　前幾天明明還陰雨綿綿到我愉快得拒絕所有的邀約，決心跟溫暖被窩睡掉整個春天的時候，一個三歲半的小男孩意思意思敲了下我的房門就自己跑進來，相當自動地爬上床，跟我窩在一起。
　　「舅爸比～～」
　　「嗯？」發現床上多了一團軟呼呼的熱源，我迷濛地睜開眼，看到近在眼前的大大笑臉時，不自覺翻身往另一個方向繼續睡。「我剛剛什麼都沒看見…沒看見……」
　　「舅爸比！」
　　唉，好想把他丟出去。「幹嘛？」
　　「帶我去控窯！」
　　「外面下雨，不能控窯。」話說回來，有誰跟他說過「控窯」是什麼嗎？八成又是從哪裡聽到就開始亂嚷嚷。
　　「天氣很好啊！太陽好大喔，媽媽說我可以找舅爸比去控窯～～」小小的身體非常靈活地攀爬在我身上，十隻手指奮力把我的臉從枕頭裡挖出來。「舅爸比，我們來去控窯吧！媽媽說這樣才會交到女朋友耶！走啦！走啦！」
　　交女朋友？我瞇著眼看著他閃亮的眼睛。「你年紀太小，不用交什麼女朋友。」摸摸他的頭，真覺得大姊的教育有問題，竟然隨便教她兒子說一些詭異難懂的詞彙讓他到處隨便亂用。
　　「舅爸比，快點起來啦！」
　　我皺著眉頭，無論現在外面到底是不是大太陽，我都沒有想要爬起來的意思。
　　「你怎麼還沒起來？」
　　房門口傳來大姊的聲音，我轉頭一瞄，果然看到她插腰站在那，一副似笑非笑的老奸巨猾之色。
　　「快把妳兒子拎走，別妨礙我睡覺。」
　　「哎呀！難得有小孩這麼愛黏你，你要感到高興啊！」她環著臂笑得很輕鬆，轉口就對著床上開始滾來滾去的兒子這麼問著：
　　「小寶貝，爺爺跟誰睡？」
　　他停住動作，眼睛閃亮地大叫：「奶奶！」
　　「爸爸跟誰睡？」
　　沒有質疑，他立即又回答：「媽媽！」
　　「小乖跟誰睡？」
　　聽到這，他笑得好開心。「大白熊！」那是他目前最心愛的抱枕。
　　「那舅爸比跟誰睡？」
　　他眨眨眼，看著我幾秒，繼續用他的大嗓門說：「美女！」
　　喂喂，小孩不是這樣教的吧？！「夠了，我放棄了。」我哭笑不得地翻身坐起，小傢伙馬上就撲過來，像一隻無尾熊一樣黏在身上。
　　「快下來，我起床了。」
　　「我們來去控窯，舅爸比！」
　　啊，他變重了……「是是，小少爺，你一直這麼勒著我怎麼控窯？」
　　「我們現在就去！」他非常有精神地喊著，繼續黏在我的背上。
　　嘎？「現在去哪裡控窯？」拜託，東西都沒準備好，他還以為控窯只是口號，喊一喊就會自動會有烤雞、烤蕃薯跟烤玉米出現嗎？
　　「你不用擔心，隔壁家的小妹已經在前面收割的田裡面控起窯來了。」
　　隔壁家小妹？「啊，我好睏……」我不想去了。
　　「舅爸比！帶我去啦！」
　　「哎！我會聾掉啦！」這小子喊這麼大聲，想害我年紀輕輕就重聽啊！「叫你媽帶你去不就好了……」
　　嗯？人咧？剛剛不是還站在門口！
　　「媽媽跟爸爸要去打方城，你知道的，那要打很久耶！」
　　對，那會打很久……但那兩夫妻儼然是把我當成他們家的保母啊！沒空就把小孩丟到這來給我養，害我連個覺都不能好好睡了。
　　「舅爸比～～」
　　「我聽到了，要去控窯就走吧。」唉，我真是勞碌命。「把你的鞋穿好，我馬上就來，好嗎？」
　　「耶！」他歡天喜地地滑下床，咚咚咚地跑下樓。
　　我撫著頭，忍不住又歎口氣。
　　現在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從小就一直「舅爸比」的叫不停，因為──我也差不多像他爸了！

　　「舅爸比！快點來啦！」
　　唉。「來了來了……」我怎麼這麼苦命。
　　小子精神百倍地站在門口，小手遙遙指向彼端。「你看！好多人在控窯耶！」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控窯啊？」我套上博肯鞋的同時，他馬上拉著我的手往前衝。
　　「我知道！」充滿興奮的眼神直直盯著目的地。「媽媽有說，控窯可以看到很多漂亮姊姊！」
　　哈哈，大姊真是一語驚人啊。我內心乾笑著，善盡舅舅的義務。「最重要的是烤蕃薯，不是看漂亮姊姊。」
　　「烤蕃薯？」他像鸚鵡一樣重覆，馬上又笑嘻嘻地叫著：「烤蕃薯好吃！」
　　我差點放聲大笑。「烤過頭還會變成木炭。」
　　「舅爸比，你快看！」像是突然看到恐龍一樣，他表情嚇一跳，抓著我的褲子躲在後面，小手指住前方。「隔壁姊姊變成木炭了！」
　　我順著他的手看過去，正有一個瘦高的女生很豪邁地把土堆高，臉上全是烏漆抹黑的炭灰，更別說她兩隻弄到滿是泥巴的手了。
　　「啊！你也來啦！」
　　真是有夠狼狽。我暗咳了聲，免得自己突然笑出來。「妳怎麼弄成這樣？」我上下打量眼前狼狽到讓所有男人都會退開好幾公尺的女人，很懷疑她根本是來這裡嚇人，而不是來控窯。
　　「當然是控窯啊！」偏偏頭，長長的馬尾隨著動作晃動著。「剛剛失敗了，現在正在重新堆過。」
　　「妳會控窯？」我挑眉，懷疑眼前這位幾年前從台北市區搬到新竹郊區的鄰居會知道怎麼控窯。
　　咧出白白的牙齒，她給了一個讓人滑倒的答案：「這是第一次，但我都照書上的步驟做啊！絕對不成問題。」
　　我果然在田陌上看到一本控窯基本法放在那裡，轉回目光，依然兩手環胸，沒有想要下去幫忙。
　　「妳有聽過哪一個廚師是看書就會煮菜的？」
　　「小當家！」
　　好吧，我大概知道此女的智慧跟緊緊抱住我大腿的姪子是同一個等級了。「妳，給我閃一邊去。」
　　「為什麼？」
　　「因為妳愈幫愈忙。」把人推到一邊，我捲起袖子開始堆砌窯洞的形狀。
　　「舅爸比，我也要幫忙！」一雙小手馬上撲在泥巴上，我根本來不及阻止就看到他抓到泥巴那一秒驚喜的表情。「哇啊！軟軟的！」
　　我就知道……「不要拿來吃，把它塞在縫隙的地方，像這裡～～知道了嗎？」我指著土塊間的縫隙跟小傢伙交待「工作」，轉頭就看到一張也很想參與的黑臉。「妳幹嘛靠這麼近？」
　　「人家也要幫忙嘛！東西都是我買的耶！窯也是我先弄的……」
　　「妳弄的根本只是一堆土！」
　　「我照書上說的去做，怎麼可以會有錯？！」
　　我轉移視線，看著抓著泥巴努力「工作」的小傢伙一眼後，才說：「書沒寫錯，錯的是實際操作的過程。」
　　「什麼？」
　　「控窯是把一些要烤的，像蕃薯、全雞、玉米等等都按順序埋進去，但不是叫妳把自己放下去控窯。」
　　「我哪有把自己放下去控窯！」
　　「妳一定忘了照鏡子。」
　　小傢伙發現她沒危險性後也探頭探腦地看著那張很精采的臉。「舅爸比，這是媽媽常說的煙燻妝嗎？」
　　「嗯……」我笑出聲，佯裝正經地看了幾眼。「有異曲同工之妙。」
　　「什麼是異曲同工之妙？」
　　「就是很像的意思。」
　　「跟木炭嗎？」他恍然大悟。
　　「你可以說是焦糖。」
　　被議論的某女終於忍不住吼道：「喂！你們兩個！很過份喔！當我不存在啊？！」
　　「妳不要叫這麼大聲，會嚇到小孩。」我邊回道，邊將最後一個土塊放好，開始升火，確定它不會隨便熄滅後，才開始陸續把一些包好的食材丟進洞裏，一層一層地鋪埋起來。
　　「對不起嘛，明明就只是髒了一點點而已，我哪裡看起來像木炭啊……」哀怨的聲音不斷在碎碎唸著。
　　「姊姊是黑黑的焦糖，舅爸比是白白的土司。」小傢伙兩手髒得很，蹲在一邊，玩得不亦樂乎。「媽媽最會做焦糖土司了！」
　　「對，你最愛吃嘛。」滿腦子都是食物的名字。
　　他不滿意地回頭瞪我。「舅爸比也很愛吃啊！媽媽說，焦糖土司是絕配！」
　　「絕配是什麼意思？」
　　「就是～～就是很好吃的意思！」
　　我拍拍手上的泥巴，笑著把他拉起來。「要等兩個小時才有蕃薯吃，先回家吧！」
　　「不能留在這裡玩嗎？」
　　「不行，你會把臉曬紅，會變成紅蕃薯喔。」
　　他皺起臉，不太情願。「我不要變蕃薯啦！舅爸比，我還要玩……」
　　「你想跟那個姊姊一樣變成焦糖嗎？」我把他拎到那個很嚇人的黑臉前，他馬上轉頭抱住我。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跟舅爸比一樣，當白白的土司啦！」
　　「那我們回家吧！」我抱起他，走了幾步，發現還蹲在那動也不動的鄰家小妹。「妳不用蹲在那裡等，沒這麼快好。」
　　「可是，完全不用看著嗎？也許火會熄掉耶！」
　　「那也沒辦法。」我聳聳肩，反正現代人控窯的重點又不是吃。「妳再繼續蹲下去就會從焦糖色變成木炭色了。」
　　「你嘴很毒！」
　　「謝謝。」這一向是我的專長，用不著這麼咬牙切齒的「誇獎」我。「喂，你手髒兮兮不要一直在我身上摸來摸去。」
　　「舅爸比～～」
　　「不要這樣叫。」還叫到牽絲咧！絕對有問題。
　　「我們回家吃焦糖土司好不好？」閃亮的眼睛有著很可憐的感覺。「我餓了。姊姊要不要一起來？」
　　「咦？我、我也可以去？」
　　我頓了一下，看著那受寵若驚的表情。「妳也來好了，反正妳蹲在這也沒事。」
　　「白白的土司淋上熱熱的焦糖～～好好吃哦！」
　　「對啦對啦……」怎麼吃的，他都很清楚！
　　「媽媽說，焦糖在跟土司談戀愛。」
　　我臉色陰霾的想著：這小子最近的口頭禪就是「媽媽說」這三個字……「喔，你媽媽還說什麼？」看來他還會持續這樣好一陣子。
　　「媽媽說，舅爸比跟隔壁的姊姊也是這樣子喔！」
　　啥？大姊在胡說八道什麼？我瞄了眼那個跟在後面的人，好像沒聽見小傢伙的大嗓門一樣，頭轉向另一邊，不知在看什麼。
　　「舅爸比，你喜歡姊姊嗎？」
　　好難回答的問題。「你還要不要吃焦糖土司？」
　　「要啊！」
　　「那就不要問了。」
　　「噢～～」他環住我的頸子，小頭枕在我肩上看向後面。「姊姊，妳臉紅紅。」
　　「哪有？！」
　　「像焦糖。」他懶洋洋地打哈欠，語調含糊。「看起來很好吃……」
　　嗯？我偏了下頭，發現他真的睡著了。
　　「欸，真的有焦糖土司這種食物嗎？我只聽說過焦糖瑪奇朵。」
　　我苦笑著。「的確有，那是他媽媽、我大姊為了這個愛吃甜食的兒子常常在做的一道甜點。」
　　「好像很好吃，我也想嘗嘗看。待會……你會做給我吃嗎？」
　　「可以啊，那並不難做……」我說到一半，感覺不太對地轉頭，那張髒到我很想笑的黑臉上有著可疑的暗紅色。
　　「你、你在看什麼？」
　　真的很可疑。「沒什麼，大概是我看錯了……」應該是看錯，我跟這位鄰居的交集可以說是寥寥無幾，只是隱約有一個印象。
　　「你大姊很浪漫耶！竟然會跟小孩說焦糖跟土司在談戀愛，還有啊，你姪子竟然會用白白的土司形容你，好好玩喔，但還蠻貼切的。」
　　「小孩子的想像力都很豐富，尤其是這個。」上次去吃海鮮大餐的時候，他硬是要把店裡的帝王蟹帶回來，嚷嚷說那是外星球來的鐵甲將軍。
　　「啊，等一下還要去把剛剛埋進去的食物挖出來吧？」
　　「那還要等很久。」
　　「所以……所以等我吃完焦糖土司以後，你會陪我去挖出來嗎？」
　　嗯？站在家門口，回頭看向那張我再裝下去就太白目的透紅臉頰。
　　「焦糖跟土司很搭，對吧？」她說，笑得很靦腆。
　　我呆了下，轉身走進家門，想著她為什麼會喜歡我，又想著剛剛看見的表情，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嘴角藏不住笑意，輕輕回了一句：
　　「的確很搭。」

　　親愛的舅爸比，媽媽說：「白白的土司淋上熱熱的焦糖～～它們就在談戀愛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