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睡到一半，一陣莫名的疼痛朝我襲來，驀然醒來，我感到右手呈現前所未有的奇異狀態：稍稍舉起，酸疼的感覺開始在身體蔓延，我用左手輕輕按壓，卻又毫無所覺，彷彿從夢裡驚醒的疼痛僅是想像。靜靜躺了幾分鐘，還是感到不對勁，我打開床頭燈，昏暗燈光下，左手和右手看來完全一樣，右手並無任何異狀，表面也看不出任何傷痕。然而，那一波又一波如海浪般朝我湧來的疼痛，到底是什麼呢？

　　最近我明明好睡好起，心情也保持在無風無雨的狀態，雖然未必日日晴天，但至少不像以前經常籠罩在暴風圈中。我不讓自己想太多，要求自己和平常人一樣在正常時間入睡，在該醒來的時候清醒，我想，這應該就是靜靜生活的最佳寫照。可不知道為什麼？當我的生活日漸光明了，我卻又清楚感覺到內心空了一塊，空出來的部分應該是我原本多愁善感毫無距離的自我凝視，現在它消失了，被正面積極的光線完全遮住，待我仔細觀看，發現它變成踡縮在角落一隅的暗影，微弱渺小，但，確實存在。

　　右手明顯的疼痛讓我一時難以成眠。我拿起白天看到一半的小說《愛無能，幸福不能》繼續往前。當初看到”愛無能”三個字，就想一窺究竟，我以為這應該是一個不懂愛的故事，看著看著，赫然發現：所有的殘缺與遺憾，全部指向自以為誠實的自己。

　　愛無能，是因為對自己無能。對自己無能，於是所感知的一切全錯了位。

　　書中的男女主角催眠似的告訴自己：現在的我很好，身邊的人也都好，沒什麼好不滿；現在的我很幸福，被人捧在手掌心上，不必再為愛受苦。過去的傷害已經過去，只要我不再去想，生活就會幸福快樂！人不能太貪心，必須珍惜眼前擁有的美好。

　　這些想法都對，然而，為什麼他們還是不快樂呢？為什麼安穩的日子似乎隱藏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兆？我想，這是因為他們在不知不覺中隱藏了某部分的自我，卻又活在自以為誠實的狀態中，以為早已用明媚的生活填滿了心的黑洞；以為只要樂觀積極向上，夢想和愛情就能如太陽般閃閃發光。

　　在對的事情中凌亂錯位，原因只有一個：那不是自己想要的。

　　熱愛寫詞的男主角耕一，被迫放棄台北的音樂工作，回家幫父親種植水草，繼承家業。每週奔波於南北之間，雖然百般不願，他也只能自我安慰”想寫歌詞哪裡都可以寫”，但他不回去幫年邁的父親，就是大大不孝了。於是，為了父親的夢想，他只好壓縮自己的夢想，表面看來他是為了父親放棄原本喜愛的生活，然而事實的真相是：他沒有勇氣面對父親的指責，沒有勇氣大聲地說”我的工作也很重要”即使努力奮鬥也未必能成名賺大錢，但那就是他的一切，就像水草是父親的一切，一樣重要。

　　所以，被迫和現實妥協的他，總是在時好時壞的情緒中擺盪。

　　某夜，當他再也受不了內心成為如南投家鄉般一望無際的荒原，無法控制即將爆炸的情緒，他連夜逃回台北，像個無助的孩子般，逃到女友的懷裡。那個父親認為貧脊庸俗的世界，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世界，才是給他安全感的「家」。

　　我看著耕一，像是看到某部分的自己，感覺心被撞了一下！翻頁的同時，我感到手腕上方的肌肉開始僵硬，疼痛的感覺開始跟著往上竄，整隻手臂竟開始起了連鎖反應，忍不住想：我的右手是想告訴我什麼嗎？身體會幫心說話，如果我總是不願意聽真心話，身體就會和心連合作戰，強迫我聆聽最真實的感受。

　　我一直以為我對自己誠實了！我承認我有些軟弱，也同意我必須和現實妥協，因為這就是人生啊！哪有可能事事盡如人意，哪有可能完全背道而馳，哪有可能想怎樣就怎樣，這些我都同意了。可是我卻和耕一一樣，時常陷在突如其來的暴躁之中，我無法平靜看待一如既往的生活，原因或許也是“那不是我要的”，可我又無法確切說明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這一點比耕一更糟糕，他至少非常確定寫詞是他的最愛。
　　我不能說過得不好，卻明顯感到失根的焦慮，我其實很羨慕能孤注一擲的人，沒有退路，所以只能拚命往前，就算無法看清前路，也相信走過去就能看見春暖花開的景象。

　　孤注一擲，看似是無根的飄泊，其實根早已紮在心深處。
　　而看起來安全的狀態，看起來一切完好的自己，反而仍在飄零的路上。

　　體會到表面與真實的落差，突然覺得所謂安全感，其實只是恐懼的代名詞罷了，我們不敢承認自己害怕，於是說自己需要安全感，擁有安全感，卻擺仍脫不了“不是自己”的挫敗感，安全感和挫敗感在心裡拔河，不管誰贏了，心依舊少一塊，少掉的那一塊，成為一片空虛，不影響生活，只影響情緒，只要不在意，其實也可以。

　　當我看到耕一形容自己：『我既不夠認命，又不夠誠實和勇敢，於是卡住，變成扭曲的我。』瞬間捏了一把冷汗！“卡住”真是極度貼切的形容啊！不上不下，不好不壞，不快樂，但也不能說完全不快樂，就是不小心扭曲了！就是不自由！就是想逃走！可世界再大，如果沒有屬於自己的方向，不管去哪裡？還是擺脫不了格格不入，突然又被卡住的命運吧！

　　所以，如果不想因卡住而扭曲自我，只能選擇其一：完全認命，不然就誠實勇敢！
我彷彿看到兩個自己：一個站在牢籠外，一個站在牢籠內，彼此凝望，究竟該一起走進去？還是一起走出來？亦或是維持原狀？

　　很久不想的問題，此刻，心突然想要答案。

　　相對於在抉擇中軟弱的“好男人”耕一，女主角葉子顯得相當堅強，她所有的決定都能當機立斷：果斷和交往五年越來越不愛自己的男友分手（雖然她很受傷，卻假裝不在意），冷靜接下要好同事最想要的工作（雖然她本來不想要，卻無法放棄），狠心甩掉深愛她的現任男友（雖然她也很愛他），決絕對待日本旅行中頗有好感的男子（雖然她想和他聯繫）。這個完全不留一絲餘地的女孩，看來比男人更剛強，我卻在她的心裡看到比耕一的軟弱更深的黑洞：她看起來總是很好，從不對人示弱，對深愛她的男友若即若離，似乎只有保持距離，她才能維持在一種平衡的狀態中。

　　然而，她無法完全投入愛情的真正原因是：她不再相信愛情。

　　她不知道如何面對相戀五年的前男友說不愛就不愛的殘酷事實？她也不知道如何在在乎的同事面前坦白真實的心境？她變成別人眼中最捉摸不定，最虛偽矯情的人，即便她的心比任何人都真，也於是無補。

　　她所有的痛苦都來自無法面對真實軟弱的自己。
　　所以，她以逞強偽裝堅強，以冷漠武裝自己，渾身是刺，然而最後那些刺全部狠狠的刺向她自己。

　　『軟弱其實是一種堅強，因為一個人願意承認自己的弱，是強悍的。堅強也許只是一種軟弱，因為堅強的人，往往是在害怕自己的害怕。』

　　因為害怕自己的害怕，只好不斷用偽裝的堅強遮掩，看到這裡，我忍不住一聲嘆息！再度按了一下剛才酸疼的右手，疼痛的感覺漸歇，轉而成為一種麻痺的狀態，好像若無所覺，又隱約感覺到麻痺背後龐大的抗拒力量。

　　我，到底在抗拒什麼？

　　不是沒有感覺，而是太有感覺，卻又無能為力，只好讓一切沒有感覺。

　　就像葉子的慣性自我麻痺，為了不再讓那些她無處安放的痛苦繼續侵擾她的生活，她只好假裝一切已成過去；明明比任何人都重感情，卻總在表達真心的前一刻逃走。
　　她逃避的其實是最真實的自己：那個難過時想大哭，害怕時想大叫，孤單時想有人擁抱，開心時想有人分享的葉子。她把自己禁錮在安靜的世界，任湖面下波濤湧動，她依然只注視平靜無痕的湖面，那真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

　　我想起有段時間對情感的刻意淡漠，與葉子的故作堅強幾乎如出一轍。我儘量避免閱讀會碰觸到的心的文字，不看會引起內心傷感的電影，不聽嵌入太多回憶的歌，甚至不寫任何發自內心的真實感受，只因我手只會寫我心，而我的心竟如此脆弱不堪一擊，我害怕背離我的人看出我的軟弱，我害怕我的驕傲與自尊在愛情面前只剩一地殘骸。這讓我無法忍受。
　　於是，我在靈魂深處築起一道隱形的牆，隔絕喜歡的世界，也隔絕我愛的人。

　　因為太害怕，反而能靜默以對。

　　這或許就是失衡的葉子，依然能看來如此平靜的原因。

　　我一向以為自己能坦承愛情的失敗，也以為自己無論如何都會相信愛，且繼續朝下一段幸福邁進，我卻不知道在失戀痛苦的過程中，我已漸漸丟棄對愛情最初的信仰。

　　是的，我開始不相信愛情了。

　　然而，我也沒想到書裡最震撼我的，竟是16歲偶像女歌手的一句話：『只要是”我愛你”，不管是16歲，30歲，還是50歲的時候說，都是一樣重要吧！』

　　想起這也曾經是我認為理所當然且非常重要的事，只是如今我卻停下來了。在我明白，愛，有時也只能停下來的那一刻，我感到心中某個重要的東西瓦解了。我不想說人生殘酷，也不想說真實永遠比想像殘缺，我只是不明白深愛卻必須輕放的深奧哲理。就像葉子不懂前男友所說：『因為愛妳，所以才要讓我們兩個人保持距離。』

　　如果若即若離的關係才是愛情，那麼，坦誠相對的關係又是什麼呢？

　　葉子以決絕的態度與前男友徹底分手，也以決絕的方式對待自己和往後的愛情。她不再相信愛情，某種程度也代表她不再相信自己，不再相信自己值得更好的愛與被愛。
她把前男友的錯誤變成一把利刃，刀尖對準的地方，是自己的心。

　　我突然想起之前有個男孩對我說：『妳到底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愛情？不要一直拿我們的差距當藉口，只有愛和不愛，沒有什麼可是但是如果。妳不勇敢是因為不相信？還是不愛？這才是重點吧！』

　　雖然我不認為我像葉子一樣在懲罰自己，但男孩的話卻和偶像歌手的話不謀而合，同樣有著一語驚醒夢中人的效果。不只是因為他們年輕，而是因為他們眼裡的愛情就是如此簡單，而這樣的簡單與相信，也曾是我對愛情唯一的信仰。

　　是那道我親手築起的牆，隔絕了我的心，我在牆裡很安全，很平靜，不再流淚，卻也不再感動！

　　然後我突然想，如果此時“空虛”與”傷心“同時出現，該選哪一個？

　　我想，我還是會選“傷心”，雖然我已不再年輕。
　　然而此刻，我願意對自己誠實。
 

　　這感覺也像以往逃避書寫傷心事的自己。我一直以為不寫是因為我怕被人看穿原本就很透明的心，不過事實應該是我不敢面對那種發自心底的疼痛，我害怕看到才寫幾句話就淚流滿面的自己，那無處可躲的疼痛，在書寫面前更是無所遁形。電腦的文字檔中，處處可見寫了一段，兩段，三對，一半，或是沒有結尾的文章，那些被刻意中斷的情緒，在時間過後，只留下殘餘的氣息，成為一種既微弱又尷尬的存在。

　　在我自以為對自己誠實的時候，那些斷簡殘編隱隱在述說著我如影隨形的軟弱。

　　或許，我該換個方式，也換個角度，看待痛苦與失去。

　　嚴云農的《愛無能，幸福不能》是一本容易閱讀的小說，和他的歌詞一樣，通俗中有著自然形成的生命情調。故事情節並不特別，書寫方式也不突出，可我卻在書裡看到極其重要的生命態度：

　　真正的幸福，其實是對自己誠實。

　　不是自以為的誠實，而是真正的誠實。誠實面對自己深處的軟弱；誠實面對自己也有想“為所欲為”的時刻；誠實面對自己有時真的對自己非常虛偽。與其揹負壓在心上的重擔，不如勇敢承認了，心反而會輕鬆一點。

　　於是，我發現我又回到多愁善感的日常狀態了！
　　內心空出的部分也不再一片虛無。不同的是，我不再以哀愁的生命狀態討厭自己，也不再逼自己非得陽光正面樂觀向上，睡不著就安心失眠，不開心也不強顏歡笑。我可以很纖細，也可以很堅韌。我可以相信愛，也可以放下愛。我不再假裝快樂，我寧願真心難過。在我傷未痊癒時。

　　闔上書本的那一刻，麻痺的右手開始恢復知覺，且不再疼痛。
　　我仔細端詳我的右手，看起來和疼痛之前無異，可又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同了。一如我的心，表面如昨，內裡的細節卻如同光與影的變化：有時春光明媚，有時暗影幢幢，有時交錯相疊，但它們都屬於我。

　　屬於我的似水年華，屬於我無悔的今昔與未來。

　　這一刻，天亮了。
 

《愛無能，幸福不能》

嚴云農 著
文經社 出版
2009年5月  

葉子
詞曲：陳曉娟 演唱：阿桑

葉子 是不會飛翔的翅膀
翅膀 是落在天上的葉子
天堂 原來應該不是妄想
只是我早已經遺忘
當初怎麼開始飛翔

孤單 是一個人的狂歡
狂歡 是一群人的孤單
愛情 原來的開始是陪伴
但我也漸漸地遺忘
當時是怎樣有人陪伴

我一個人吃飯 旅行 到處走走停停
也一個人看書 寫信 自己對話談心
只是心又飄到了哪裡
就連自己看也看不清
我想我不僅僅是失去你

photo from：嚴云農，陳綺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