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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玉鳳

在電視新聞當中看到北京奧運聖火在巴黎傳遞時那熄火的一幕，我以為這已經是夠難堪的了。怎料隔 天在BBC網站上讀到一篇寫火炬傳送史的署名文章，我才明白，更難堪的事情，原來不是有人以西藏獨立之名示威搶聖火，不是有人因為支持別人而落我們的面 子，而是當我們以滿腔的熱情，向世界宣示自己是友好的加入國際世界、是和平崛起的國際社會新成員的時候，我們的國際形象，原來與我們的願望有距離，而且， 那個距離，可能比我們所能想像的要大。


倒果為因的叙述

上面提到的文章題目是《奧運火炬的陰暗史》 （The Olympic torch’s shadowy past），作者Chris Bowlby是BBC的記者，專長是歷史、科學和歐洲事務，曾 在英國下議院從事硏究工作。文章（http://news.bbc.co.uk/2/hi/europe/7330949.stm）在今年四月五日上載， 開頭的一段是這樣的：


英國在這個周末將會迎來的奧林匹克火炬，是體育精神以及用和平競賽團結世界人民的象徵。
可是，在古典奧運會發源地希臘點燃火炬然後在不同國家長跑傳遞的意念，其實有一個陰暗很多的源頭。
它的現代模式是1936年柏林奧運的組織者發明的。它是由納粹領袖以巨大力量策劃，用以為第三帝國（the Third Reich，德國納粹政府的正式官方名稱）建立一個現代化、充滿經濟動力和國際影響力日益強大的形象。
1936年奧運的籌辦人Carl Diem，希望舉辦一項活動將現代奧運與古代奧運連繫起來。這個意念，與納粹相信古希臘人是掌控現代德國政權的雅利安人（Aryan）的祖先的概念完美一致。

這一段文字，確有史實的成份。像Carl Diem確是當年柏林奧運的籌辦人——柏林奧委會秘書長；納粹政權的確曾宣揚他們是古希臘人後裔；因為希特勒的 關係，柏林奧運其後的確常常被西方媒體稱為“納粹奧運”。可是，根據西方學者的考據（W. Borgers, 《Olympic Torch Relays》, 1996），奧運火炬由希臘出發在不同國家跑步傳送的概念，“早於1931年，希特勒仍未上台之前， Carl Diem已經提出。而最先孕育出這個概念的，更可追溯至1912年，由另一位被譽為‘國際奧委會之父’的法國人 Pierre de Coubertin提及。”（以上轉引自蔡子強《聖火點燃在政治之上》，載2008年4月10日香港《明報》論壇版） Pierre de Coubertin即顧拜旦，是法國敎育家兼思想家，因為組織1896年在希臘舉辦的首屆現代奧運會和籌組國際奧委會，世稱現代奧運 之父。

如果火炬傳送的概念由顧拜旦提出，柏林奧委會秘書長Carl Diem早在希特勒上台前已經再次提出，那它其後與納粹政權扯 上關係，只是因為柏林奧運會舉辦時剛好是納粹掌權，被希特勒加以利用作宣傳工具而已，並不是專門為納粹政權而發明出來的儀式。因此，前述 Chris Bowlby的《奧運火炬的陰暗史》，便明顯有倒果為因的傾向。


對中國崛起的恐懼想像

我不知道這種倒果為因有沒有什麼背後原因，可以肯定的是，讀畢《奧運火炬的陰暗史》一文，可以清晰感到，作者在有意無意之間，將當年的“納粹奧運”火炬傳送與今天的北京奧運做類比，當中最重要的一段是這樣的：

這一年的（北京）奧運聖火傳遞路線，已經被證明是充滿爭議的。
北京希望聖火穿越台灣的首都城市——台北，但被奧林匹克當局更改，理由是大陸和台灣的政治緊張關係。因為最近在西藏發生的動亂，現在火炬穿越西藏的計劃也潛藏着非常緊張的元素。
1936年，火炬從希臘傳到柏林途中所經過的歐洲東南部和中歐，正是納粹熱切渴望增強他們影響力的地方。回看聖火傳遞幾年以後發生的事，那條路線，現在看來眞是非常諷刺的。
“運動勇士的競賽將會編織各國和平的聯結。為此，願奧運之火永不磨滅！”希特勒在火炬點燃的時候如此宣佈。聖火抵達維也納時激起了大範圍的支持納粹遊行， 這為1938年奧地利成為德國的附庸鋪平了道路。在匈牙利，曾經為火炬獻唱小夜曲的吉卜賽音樂家在幾年內被送進納粹的死亡集中營。其他在火炬傳送路線上的 國家，像南斯拉夫和捷克，不久之後便被德國入侵，德軍身上裝備的，不是德國製造的火炬，而是德國製造的軍火。而Carl Diem這個火炬傳送路線的發明 者，在戰爭結束時是一個狂熱的軍方指揮官，他在柏林的奧林匹克體育館，拒絕接受第三帝國的滅亡。


上面引述的類比，可以清楚看到，作 者即使不是故意引導讀者將當年的柏林奧運聖火傳遞路線和納粹政權入侵歐洲各國的路線與今天的京奧聖火傳遞路線作比較，文章導向的方向還是很明顯的：三者之 間好像有點令人不安的聯繫。這是我讀過的對北京奧運聖火傳遞傷害最深的文字。它的傷害，不在於支持藏獨或杯葛北京奧運，因為文中根本沒有這樣的言論；它的 傷害，在於作者在引用歷史資料時所顯示的對中國崛起的恐懼想像，已經到了要從納粹歷史尋找證據的程度。


一堂政治課

引述這些文字，不是想加深大家對西方媒體的不滿，也沒有針對作者的意思，只是想說明，如果我們可以撇下文章作者有何故意抹黑京奧意圖的陰謀論看問題，我們 也許可以更清晰的看到：國際間對中國崛起所帶來的威脅的恐懼，並不僅僅止於世界工厰出口傾銷廉價貨物如此簡單，至少在一部分西方知識分子心裡，已經有了可 能被侵略的想像。這樣的一個具侵略性的形象，也許，已經不是一句奧運會不應該與政治掛鈎可以解決的，更不是辦好一個非政治性的國際運動會可以解決的。


是的，奧運會是不應該與政治掛鈎的，因為這樣，古希臘的人民才可以從戰場走上運動場；也因為這樣，1936年柏林奧運其後的奧運會主辦國，才可以從納粹的 陰霾中走出，重新肯定奧運火炬國際傳遞儀式的意義，國際奧委會才有重新確立其為奧運會儀式一個部分的胸懷。可是，當參與奧運會是以國際奧委會成員名義參 加，而國際奧委會又多是以國家名義加入，國家作為政治實體，我們也就難以無視當中的政治角力因素。所以，當我們非政治的願望越大，要面對的政治干擾也越 大；越想以非政治來成就政治，就越會吸引以政治來破壞非政治目標的行為。這樣的一堂政治課，早上還是比遲上好。畢竟，一旦決心加入國際社會，我們要走的路 便很長很長。


原載2008年4月14日《澳門日報》 “純屬角度”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