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止過走走停停，坐往花蓮的火車上，我只想洗個澡；海邊的風吹得頭髮尖硬得可以自動定型。大家總隨口「花東」地稱呼，事實上花蓮與台東的距離並不短，搭莒光號要四個多小時。

下午兩點半，我抵達花蓮車站。內心幾度想模仿多明尼卡芭蘭步行橫貫公路進天祥，但基於安全考量還是不夠勇氣出發。我在客運的售票價位牌前倒吸了一口氣，直看到天祥站才放心地鬆了口氣；依循著模糊記憶裡十三歲時的旅行計劃，早忘了是否有公車開往天祥。

販賣車票的是一位身材圓融的短髮阿姨，我問她：「請問車幾點來？在哪上車？」隔著透明玻璃，她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臉，拉開嗓門大聲說道：「兩點五十五分進站。…不會吧！？你竟然不知道從哪裡上車？你一個人去旅行！？我說你一定會被賣掉！」

我站在原地憨憨地笑。
旅途上來來往往的人都說我勇敢，這位售票阿姨是第一位看出我其實很沒用的人。她指著一位小妹對我說：「你認好她啦！等一會車來，我叫她叫你上車。唉呀，你一定會被賣掉，我跟你說，你要請我喝紅茶。」

接過車票，距離公車進站還有些時間，我想起自己從昨天開始便沒吃過什麼東西，決定到車站裡買瓶牛奶與吃的。當再次從車站走出來的時候，正看見胖阿姨站在售票亭外目光慌張的搜尋，發現了我，還沒靠近已聽見她大喊著：「喂！你還敢亂跑？車來啦！我就說你一定會被人賣掉！」

我給她急忙地領上車，身後聽見她的聲音：「老包，他要去天祥，託給你照顧啦！…喂！你一定要請我喝紅茶！」公車上，我感覺到一股溫馨的暖流。

半個小時後車子駛離花蓮市區，我終於靠近原本只能在軌道上遠望的綠色山丘，越來越近；花東的山丘似乎整天都有山嵐的圍繞。最後車子開上中橫公路，進入山的肚子裡。司機老包技術一流，竟在中橫公路裡急速狂飆！立霧溪的水，中橫延路的景觀，車裡的我像陣風，來不及感嘆什麼已經飄過，冷汗也用不著捏了。

下午四點多，我到達山裡的天祥小鎮，想找落腳處休息。從遊客服務處知道天主堂教會的正確位置，我知道不遠，果然就在幾十公尺外的山坡上。

天主堂教會延著山坡建築，入口有一座紅色的漆門，門頂上的十字架和當年聽到的描述一樣，夜晚會點亮燈光。接待室的門是關上的，有兩位婦人和幾個小女孩在中庭的長鐵桌上用瓦斯爐煮東西，她們說接待的人在樓上。

我爬鐵梯上二樓，發現小教堂、公浴、幾個房間，就是沒看見人。再下來時，才遇著一位膚色黑胖胖的女孩，年紀似乎只有十五六歲，她幫我登記。天主堂的通舖房，一個床位只收兩百塊。

通舖房搭在山坡上，像座防空洞。門無法上鎖，裡面有十多張上下舖的鐵架床，我選擇一張對著房門左邊的下舖床位；上下舖位間的高度我要縮著背才坐得進去。將行李大約整理，拿了衣物要去洗澡，我發現另一端角落的床上放了一個背包。等洗完澡回來，我真見到了背包的主人---一頭微長捲髮，穿著粉紅色襯衫的中年男子。跟他禮貌性的打了招呼，他說他是從台北來的，問我是一個人出來旅行嗎？我想都不想就回答：「不是，我的朋友等一會就到。」

雖然不該以貌取人，但這個中年男子實在讓我有太多糟糕的揣測，打定好主意，絕對，絕對不夜宿在這間房裡。

再次走出天主堂，我馬上往天祥青年活動中心詢問還有無床位，卻得到不開放通舖，也沒有單人房的答案。這時有位騎機車的原住民大哥經過爬坡的我身旁時對我喊道：「要不要載你一程？」我對他微笑搖頭，婉拒了好意，心裡著急必須趕在天黑前找到住宿的地方。

往回天主堂的路上，我突然發現山坡上有一條闢在草叢間的小徑，可通向天主堂三樓後方的一間小屋，屋裡間隔出好幾間房。我從後方回到接待室，幸好剛才幫我登記的那個女孩正在裡面。

「我可以改要一個人一間房嗎？」我問她。女孩也不考慮為什麼我會突然一改初衷，便拿了一隻鑰匙給我，形狀像西方童話裡古城堡中的銀鑰匙。多補了一百元給女孩，回通舖房拿行李時那個中年男子並不在房裡，我順利住進三樓小屋裡的房間。

一坪不到的隔間房裡，只擺了張鐵床、小木桌、小電扇，和牆上的一只小櫃子。好奇打開櫃子，裡頭有面鏡子，和滿滿雜亂的旅人留言；有無聊的字語，也有下次還要再來天祥的宣言，這讓我覺得安慰。櫃裡還遺留一本村上龍的小說，想拿來打發時間，才發現是日文原文書。

拿了相機，我從後門小徑（自以為是秘密通道）出去。走過距離最近的吊橋，拿著相機抖動的手拍下幾張山嵐與山峰交接的線條。再回到遊客廣場的時候，天色已黑，唯一有燈火的地方只剩天祥廣場上的渡假飯店。附設在飯店旁的小吃店價位還算合理（當然仍是昂貴一點），但我喜歡它露天的座位，便點了一杯果汁和竹筒飯；第一次吃竹筒糯米飯，拿筷子朝著洞口又挖又捅的，販賣小姐看不下去，好心出來幫我將竹筒給剝開來。

小店旁的擴音器正播放著原住民歌手的音樂；有王宏恩、紀曉君、有高山阿嬤、有陳建年，還有幾首不知名的歌曲，濃霧瀰漫看不見星星月亮，樂聲讓夜變得溫柔浪漫，我倚著從小吃店裡傳出的微弱燈光寫Post Card，很想就在這裡消磨完一整個夜晚。其中有一張Post Card是寄給阿渡的。

Dear阿渡，
我終於完成了你的小小夢想。
我、很、好！繼續幸福！
你的未來，不良鳥。

持著手電筒摸黑將卡片投進郵筒，再回到天主堂的小房子裡，我又冒了一身汗。打開電扇坐在搖晃會發出「滴拐滴拐」聲響的鐵床上，突然開始不快樂了起來；一個人的旅行有多寂寞，多麼不安，總要在旅程上才會知道，想家的情緒也是。在中央山脈圍繞的天祥裡，沒有交通工具，就該有艱忍的毅力去履行，但我兩樣都沒準備，竟感覺像是被困在這座山脈裡。

狹小的房間讓人感到不安，怎樣也無法入眠。索性不睡了，決定再次外出，這一次我沒有走秘密通道，也許想感受一下此處還有人存在的氣息，也才發現住在我左右兩邊小房裡的，是兩位外國旅人。

經過天主堂的中庭時，我看見一位先生在鐵桌上用杯子喝台啤，仔細一看正是早些那位要載我爬坡的原住民大哥。跟他打了招呼，我就坐下來和他聊天；不知道如何打發時間的漫長夜裡，有人能說說話是件幸福的事。

原來這位泰雅族大哥是目前天主堂的暫代負責人，天主堂的神父在天祥已服務幾十年了，每年會回國一次，兩個月後才會回來。泰雅族大哥說神父能用台語進行禮拜，帶著他們信奉神。神父待大家都很好，所以他義務來幫神父打理天主堂，稍早幫我登記住房的女孩正是泰雅族大哥的妻子，他們擁有一個女兒。

我跟泰雅族大哥說自己睡不著所以出來走走，他半酣醉地說：「別胡思亂想滴啦！胡思亂想就會睡不著。」我呵呵笑了，問他釀不釀小米酒？他說族裡的長輩才會，有些失傳，他自己倒喜歡釀些梅子酒。後來他在渡假飯店廚房裡工作的堂哥回來，帶了兩隻烤羊腿，泰雅族大哥分一隻要給我吃，我沒胃口拒絕了。

夜更深，我道別泰雅族大哥，心裡模仿著他的口吻告訴自己：「別胡思亂想滴啦！」回到小房間，電燈一關，便一覺酣睡到天明了。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