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11 20:32:45冽玄

【月朦】Myosotis 03:秘密

 

夢丹青看了看睡在沙發上的月無缺,拿起兩罐還沒打開的啤酒,走到陽台。

幽明瞳朦──路邊撿到的人,暫住在月無缺家中,也暫時代替琴心不在的時候,維持月無缺家中的正常機能。

此刻她坐在陽台放置的長凳上,恰好手上的啤酒喝完了,正在發呆。

今天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頂多就是夢丹青和舒龍琴心放寒假了,大吐這學期慘烈的報告跟考試,邊吃邊喝便到了半夜。舒龍琴心意外喝多了,自己去房間睡;至於沙發上躺著的那個,實際上並未喝很多,只是酒意上來,單純想睡罷了。

「還喝嗎?」夢丹青朝她遞了其中一罐,幽明瞳朦點頭道謝,他也就勢坐在她身邊,不約而同拉開拉環,清脆的響聲在夜裡有些熱鬧,寂寥得熱鬧。

「你們最近相處還好嗎?」夢丹青想起剛開始兩人劍拔弩張──可能只有月無缺一人是這樣,但幽明瞳朦對他奇怪的執拗,也讓他和琴心難以理解。

不過一陣子過去,都沒見她說要離開,月無缺更沒說滾蛋,好像就相安無事了。

雖則琴心私下提過一句,不曉得她到底是來做什麼的,萬一哪天害了無缺,他們可都不在啊。

但夢丹青卻不是特別擔憂。這些時日觀察下來,幽明瞳朦對月無缺是真的好。

那種好,若是不懷好意,那夢丹青真有點搞不清楚,什麼才是好意了。

「嗯,很好喔,他都有好好吃飯。」

她直白的敘述,倒讓夢丹青感到好笑,「這對無缺而言,確實是滿大的進步。」

「是啊,瞳朦的廚藝也有進步了,這是不是得謝謝他啊?」幽明瞳朦喝了好幾罐,但到現在為止,除了臉有些紅以外,始終保持同一速度在喝酒。

夢丹青見她沒事人般,把喝空的罐子再次丟到邊上的塑膠袋中,便慢聲道:「那妳之後有什麼打算嗎?」

這話舒龍琴心不好意思問,月無缺口裡嫌棄得要命,但趕人的舉動不曾有過,夢丹青對她觀感不錯,然正因為有了好感,所以更要去問。

「嗯……等到月無缺好了,我就會走的。」她回頭望著夢丹青,他的臉色平靜,甚至帶著微笑,幽明瞳朦也逐漸牽起笑來,緩緩收回目光,續道:「之前已經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但,請給我時間,我會走的。」

「妳誤會我的意思了……妳很少提自己的事情,這樣待在無缺這裡,真的沒關係嗎?」除了知道她的名字時,大概明白她來自哪裡外,月無缺平常連喊她名字都不肯。縱然手指動一動,就能知曉其身家資料,主人家仍是一貫隨意,絲毫不掛心。

「瞳朦的事啊……」她喃喃自語著,從凳子下面的紙箱內撈出一罐啤酒,在夢丹青呆滯的神情注視下,又喝了起來。

「妳會不會喝太多了?」他忍不住提醒,幽明瞳朦搖搖頭,自顧自地道:「我之前有個未婚夫。」

夢丹青不由慶幸自己還沒喝下一口。

「我們合不來……那傢伙為了躲婚約,還跑到寺廟去。」幽明瞳朦蹙著眉,很是嫌棄的模樣,讓夢丹青輕輕笑了一陣。

「瞳朦說的是真的。他讓我好丟臉啊!」

夢丹青笑得肩膀一聳一聳。

「後來呢?」

幽明瞳朦頓了頓,「後來,父親讓我出去散散心,也是那時候才到外面住的。」

她低垂的眼透著黯淡的光。

夢丹青止住了笑。

「那時發生好多事喔……」幽明瞳朦揉了揉髮,像在思索。

獨自生活的計畫在開始時很順利,她也獲得了很大的滿足。

廣告、代言、拍攝,工作一切順利,除了男方住寺廟逃婚的消息,時不時被記者問起外,她對這樣的生活沒有任何不滿。

身為經紀人的慕禋祀,一向跟她的父親看齊,對她是千依百順。

一個月裡,她要回家兩次,父親溺愛如昔,只是如常的疼愛中,有了幾次對話。

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說服她做某些事情,比如結婚這件事,她明明發了好大的脾氣,可是沒過幾天,父親舊事重提。

她連個喜歡的人都沒有,為什麼著急把她嫁了?

幽明瞳朦氣得連覺都睡不好,所以她活該聽見那些刺心的話。

「無論她做什麼、喜歡誰,最終也只能照我準備的路走。」

慕禋祀站在溫暖的廳中,猶覺腳底發寒,何況是躲在廊道裡的她?

刺骨的冷。

父親很認真,認真地安排了她的人生。

不是那個似乎準備出家的男的,也會有別人,管他是誰,父親說可以就好。

啊,她以前一直是這樣不是嗎?

她信任父親的所有言語,所以現在這句話──千真萬確會成真。

她不敢違逆父親。但在走進為她量身打造的籠子前……

幽明瞳朦想要品嘗自由的滋味。

一下子就好。

她從黑夜想到白天,甚至回了租屋處,還在想怎麼才能擁有短暫的自由。

於是,她拿起刀子,開始割自己的手。

父親知道,她有個幻想的朋友。

淡金色的短髮,微微捲翹,碧藍的眼睛,像浸在海裡的寶石,他的五官深邃,隨著時間過去,越發英俊張揚。

雖然個性頗為差勁,講話也很難聽,可他一直活在她的夢裡。

他是她唯一的朋友。

利用這個幻想朋友,幽明瞳朦感到很不自在。很多年前,幻想朋友失去了至親,他的世界天昏地暗,只有她知道,他心裡還有一絲光亮。

是一個很可愛的男孩。

不是親生的弟弟,卻給他繼續活下去的希望。

她不太懂那種感覺,但堅強的幻想朋友,讓她備受鼓舞。

幽明瞳朦相信他是真的存在,現在反過來利用這件事,搞得她好討厭自己。

但她還是開始自殘,這種事情,做了會上癮。

痛楚與悲傷,還有困惑,淹沒她的心。

慕禋祀發現了這些,但為使工作順利進行,會幫她上妝遮瑕。

她開始在衣服遮得住的地方自殘。

幻想朋友今天還是過得很好呀,讓她更有勇氣面對明天的面目全非了。

慕禋祀完全不知道她怎麼了,恐慌之下,只能找她的父親。

父親沒有出現,只是交代慕禋祀,將她送醫療養。

她在醫生、諮商師面前,大談特談幻想朋友的事情,只是沒有透露關於他的長相、經歷過的事。

每天都在找機會自殘,重複著重複著。

她很感謝父親的讓步。她不會再任性啦,就這麼一次。

住院沒多久,那個長成少年的小男孩,不見了。

從幻想朋友的生命中消失了。

她的夢裡,只剩他一個人在黑暗中走著。什麼都沒有,那些栩栩如生的場景,那些真心喜歡他的朋友們,都沒有顯現出來。

他的每一天,都沒有任何事情上演。

她明明在作夢啊,夢裡除了他,什麼也沒有,她甚至不知道他發生什麼事情。

幽明瞳朦努力想,努力跟他說話,但他比自己還像個人偶。

沒有事情發生,每一天都沒有事情發生啊!

他要死了嗎?他在醫院嗎?他昏迷了嗎?

誰來救救他──

哭了好多天,幽明瞳朦想起了一個人,一個離開家很久很久的人。

那人也是她的至親之一。

她的「病情」早已穩定,自殘的傷痕也都好全了。

縱然不能完全放行,只要給她一些時間,她會找到他的。

憑著印象,幽明瞳朦在那人的幫助下,找到了相似的建築,就這樣整夜整夜用腳去找,除了喝水外,也感覺不到飢餓。由於她的行為太詭異,反而沒人敢上前騷擾她。

最後她倒下了。倒在了三個人面前,在其中兩人的堅持下,她終於在夢以外的地方,見到了她的幻想朋友。

他還活著啊。

「我那時想著,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他是真的人,他活得好好的。」幽明瞳朦拿著袖子拭淚,卻失聲哭了起來,「瞳朦真的好高興。」

夢丹青抿著脣,眼淚也在流,這樣的事情,她怎麼做得出來?那麼荒唐的事情,卻讓他忍不住淚流,月無缺說得沒錯,這女孩的單純,有種瘋狂。

而這種瘋狂又教人心痛。

哭了好一會,幽明瞳朦方斷斷續續地說:「所以我……等月無缺好一些了,我會回去住院,住院完就嫁人。」她邊哭邊笑,溫暖地笑,不帶任何怨懟地流淚。

夢丹青搖頭,牽住她的手,把袖口往上拉,手腕內側的疤淡了很多,但都新新舊舊,交織成斑駁的網。

「妳不要這麼做,無缺要是知道這些事,他會幫妳的。他……一向很心軟。」

幽明瞳朦安撫地握了下他的手,輕輕搖頭。

「那更不能讓他知道啦,我想要他好好的。」

沒有說出口的是,這麼幼稚的行為,肯定會被他嘲笑吧。

但對幽明瞳朦來說,享受了父親的寵愛,就得背負現在這種絕望。

她用愚蠢的方式,做無謂的反抗,父親都沒有被激怒,恐怕也是知道,自己終究會回去的。她其實很害怕,但以前沒有反抗過,現在短暫的脫身,也不可能改變什麼。

月無缺是她唯一的安慰。

「妳不是……喜歡無缺嗎?」夢丹青見她言語神情,對月無缺已是呵護備至了,儘管夢中認識月無缺這事,太過離奇,但她從第一次見面以來,於月無缺的熟悉和關懷,誠懇得讓人不知從何責怪。

「啊?結婚那種喜歡嗎?」

幽明瞳朦奇怪地看著他,夢丹青想了想,慎重地頷首,「……是的。」

「瞳朦不太清楚……現在與其說喜歡,不如說是羨慕他吧。」

夢丹青一愣。

「就是……覺得他無論何時,都閃閃發亮的……他真的是那種,擁有好多好多……」她停了片刻,又沉思半晌,才遲疑地說:「溫暖吧?他擁有好多溫暖,雖然說不出什麼溫暖的話,也做不出溫暖的事,但瞳朦確定,他就是溫暖的人。」

望著幽明瞳朦溫柔的眼神,輕柔的訴說,夢丹青噗哧一笑。

「我懂,他真的是那樣的人。」

「對吧?所以我真的好羨慕他啊!好想待在他身邊──雖然他一定會很生氣。」

她抬起雙腿,抱膝縮在一邊,也許是酒意催化,又是哭又是說了這麼多話,都有點想睡了。

「我也只是猜測,無缺他……並不討厭妳。」他伸手拍了拍她的髮頂,幽明瞳朦側過臉瞧著他,「我看他對你很好,從來不會對你說惡劣的話。」

夢丹青微微笑著,神色卻是平靜,「嗯,他幫助過我,我非常感激他,而他也一直知道這件事。」

「那你……為什麼對他……沒有了呢?」

雖然幽明瞳朦問得含糊不清,但夢丹青還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因為現在的我,想要更珍惜自己,更喜歡自己,跟失而復得的家人重新相處。」

她望著他,似懂非懂地眨眨眼。

「想通了這些,我覺得很自在。」

幽明瞳朦闔上眼,像是在品味他的話,又像是真的睡著了。

夢丹青喝完最後一口酒,去拿幽明瞳朦掛在一旁,將滿未滿的塑膠袋,將酒罐子都收拾起來。

回頭走進廳中,便見月無缺站在牆邊一言不發,夢丹青頓了頓,沒有出聲,只是朝他點點頭,便離開了。

月無缺盯著木頭地板看了一會,轉身走到陽台,幾步立在長凳前。

少女已經把臉埋在膝間打盹了。

不是說他閃閃發亮嗎?那站在這裡早該醒來了好嗎?

月無缺不屑地別著臉,輕輕坐了下來。

「月……無缺……」

少女的夢囈,引得他挑眉看去。

「要開心呀……」

一定又在做什麼怪夢,十幾年來都只夢到同一個人,不會膩嗎?

月無缺扯過她的身子,將人攔腰抱起。

饒是如此,這傻子也沒醒,睡得可沉了。

「求你……」

「才不要。」

被一個又傻又瘋的人纏上,他怎麼可能開心得起來?

尤其連命也不要,就跑出來找他,他嚇都嚇死了,不可能會開心的。

不可能會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