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秀】香雪微雨共良宵 章二
午後暑氣騰騰,春末夏初的風送來一絲清涼,散了幾分熱意。
揚州城內瓊花掩映,英枝錯落,白花滿頭,似那飄香雪、仙境花,萬華怒放湧人間;枝頭上、花葉裡,一點黛藍揭深雪,墨羽顧盼躍藍天。
鳥鳴聲時遠時近,瓊花雨時疏時急,逐漸朝城中聚攏的行人零散,臉上或嬉笑或欽羨,皆稱得上喜氣洋洋,可人數不算多。
絳雪同傅清歌一路而來,說笑提及越知秋者眾,還多是讚揚褒獎,對長歡則無說法,除了站在臨水處三三兩兩的女子,有些陰陽怪氣地說道:「越郎君這是怎麼了,跟那女子早無往來,為何……」
「怎麼肯定這消息是越郎君散布出去的?沒準兒是她……」
閒言碎語聽來頗不舒坦,說的還是自己同門師姊,絳雪心中疑問更甚,可事主兒都還未到,怎麼個情形,倒也不好妄自非議,是以僅能拉著傅清歌換個地方。
「我與長歡師姊說不上熟悉,她早我兩三年入江湖歷練,師父曾讚她是個穩妥通達之人,這越知秋怎麼想也不該輕率到哪裡去。」
傅清歌明白她的擔憂,只越知秋為人幾何,他們局外之人,如何能說得清?就比如那三兩句閒話,空口無憑,說這些話的人才是真正輕佻不曉事的,並不值得她理會。
「且看吧,到時你尋機找那位娘子便是,何必懸心。」
絳雪歇了聲,難免忐忑,四下梭巡欲意尋找長歡的身影,不過一刻鐘,道上便有人打著墨金華傘,閒停信步而來。
其身頎長,尚不見容色便知他高大俊朗,一襲合身的墨繡金輝,衣袂飄然,外罩層疊輕紗湮透墨染般的群青,襯得一身颯爽勁裝說不盡風流雅致;其下革履包裹著一雙長腿,鞋跟輕點地磚的細響,生生截斷了周遭人聲。
頂上香雪斜過傘面,瓊瓣沓合散亂間,一張面顏若隱若現,那人高束長髮,額前垂下一綹青絲,半遮不掩地勾在耳後,此際無人見其面,唯有站在邊上的絳雪,清楚瞅見那張側顏。
她徹底怔住了,雖僅有一瞬,仍是讓傅清歌覺察到了,「怎麼了?」
「此人……」絳雪嚥了嚥喉頭乾澀,先前已曉得越知秋乃藏劍山莊之人,從前在坊中待客時,曾與幾個藏劍子弟交談,令她印象深刻,他們不拘男女,俱是英姿勃發、神采奕奕,或許有著玩世不恭,到底都端方如君子,待人赤忱。
可眼前這人,一行一止至雅至堅,溫和沉靜;容顏清俊,甚至俊美如妖,偏生眉峰端肅,眼底清正,如此品貌氣度,說他是葉家嫡支也不為過。
常人見之,足以失魂落魄,絳雪有傅清歌珠玉在側,怎麼也不該為人容貌所驚豔,可今日一見,當真人外有人。
語未盡,越知秋已收傘走到眾人面前,青年俊逸絕倫的臉容含笑,明淨靈動的星眸微微彎起,同樣是兩隻眼、一只鼻、一張嘴,可架不住那實實在在的好看。
傅清歌也明白過來,卻注意到別的事情,「瞧他身上掛著的,莫不是鹿盧劍與君行四海?」
此人風貌輕易蓋過一雙神兵,絳雪心神不寧,打量了成色穩重,光輝清雅的兵器,目光移到越知秋明玉般的臉龐,在震驚過後,反而生出不合時宜的眼熟,令她困惑不已。
「諸位前來同賀,越某感激不盡。」聲嗓低沉悅耳,語調謙和溫朗,令人如沐春風,無可抑止對他心生好感。
絳雪卻對這份親近而疏離的舉止,感到渾身不自在。
彷彿她和越知秋相識已久,連對方真心假意都看在眼底。
「瞧,那可是喚作長歡的娘子?」傅清歌扯了扯絳雪的衣袖,她連忙看過去,同是粉色衣裳,只式樣不同,裙裾似芍藥開綻,身姿嬌麗,靜靜立在越知秋五尺開外,微微一笑。
長歡容貌在秀坊中並不出挑,更別提在這熱鬧喧騰的揚州城裡,團花錦簇,似絳雪這等芙顏玉貌,拋在人堆裡亦不見。
然她眉眼寡淡,笑來清淺如涓流深遠的河水,澈涼而澄淨。
「妳來了。」越知秋回身迎上,方才議論長歡的女子們眼刀如風,無不又羨又妒,但在看見他並未真正走近對方後,面色稍霽。
絳雪自然不知在場欽慕越知秋的女子如何七上八下,卻在他提步相迎時,高高懸起了心,直至瞅見他倆始終相隔一段距離,心內已是沉似淵水。
圍觀的群眾吵吵嚷嚷,在催促著有情人互訴衷腸,越知秋和長歡望著彼此,沒有羞澀期盼,唯有止水般的平靜,甚至互相含笑見禮,彷彿初見。
眾人吵鬧了一會兒,發現他們未曾動作,不由困惑私語,指指點點。
越知秋朝長歡頷首致意,遂打了個響指,站在民眾之間,提著竹籃子的男女老少,舉起手肆意放灑大紅色的喜錢,眾人怔了一瞬,便萬頭竄動、四處爭搶起來。
傅清歌眉宇一蹙,絳雪快一步動了,要去帶身邊走動的童子離開時,那些灑喜錢的人已引著孩童有條不紊地退到邊上,還一人發了一塊飴糖吃。
絳雪見那抱著籃子發糖的婆婆對她一笑,也伸手拿了糖給她吃,正要婉言謝絕,對方卻仍塞給了她,「大郎是個有心的,娘子嚐嚐。」
大郎想必是在說越知秋了,絳雪默默將糖塊塞進嘴裡,她喜食點心,茶點糖酥,來者不拒。可秀坊縱然待客精細、極盡風雅珍巧之能事,坊內人的生活也是踏實質樸。
習武之餘,練歌舞,琴棋書畫,女工針黹,還要能辨五穀,識風物,方能與客交談,不落下乘。每日飯食已是可口管飽,精緻小點就不是一般弟子可求。
葉芷青知她愛吃這些,偶爾功課做得好,便會犒賞她幾塊,還不忘調侃一句,「小心長小肚子,可就不能跳舞了。」
眼下這塊糖,看著普通粗糙,確是秀坊招待貴客時,才有的香甜濃郁,然糕點再怎麼精巧美味,也不見得能吃到如此純粹的甜蜜。
這可是蔗糖啊!哪怕為掩人耳目,只摻了一半多,都比發出的喜錢矜貴些。
越知秋真是個妙人。
思及此,絳雪一愣,總算想起來此的目的,目光忙不迭追著那兩道身影而去,便聞長歡淡然的聲嗓,穿透了湧動的人潮,緩緩說道:「長歡謝過郎君美意,今日前來,不為其他,正為與郎君道聲謝。」
長歡面色如常,垂睫抿笑是對生人的恭順,而非那曾攜手觀花月的知心人。
「是越某唐突娘子,尚未賠罪,卿已言謝,委實羞愧。」豈知對方的眼色更寂更靜,含笑的脣角已不見初來時的從容自得,唯有真切的淡漠。
而周遭或搶喜錢,或低聲議論者,盡皆為二人視群眾為無物的泰然自若所震驚,震驚之餘,便是愕然於期待已久的真澄之心,居然在三言兩語之間化為烏有?
「無妨。今日一別,望君珍重,昔時舊情,歸於天地。」長歡歛衽行禮,而本該狼狽不甘的越知秋,也鄭重還禮,一點也覺不出被人當眾回絕的難堪。
「喂,越大俠!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就是,這姑娘不是你情人,還到處嚷嚷開了,這不是自討沒趣嘛!」
「你們還不快快住嘴!越郎君何錯之有?說到底不過是有人無知高攀……」
越知秋含笑掃了一眼七嘴八舌的民眾,倒是連餘光都未曾去瞧,那些明著貶低長歡聲名的女子。
此際飄灑在地上的豔紅紙包,於適才的爭搶中,被好幾個腳印踩得灰敗無光,內裡的銅子也被取出,顯得殘破無依。
正當此時,有一張落在了那只墨底繡金鑲銀扣的足靴邊上,越知秋微微彎身拾起,面上無喜無怒,「此乃越某一意孤行而成,長歡應約而至,是為當面答覆婉謝,不為其他。」
既然是越知秋自個兒挑起的頭,嚐了被拒的果,旁人有何資格對長歡置喙分毫?
百姓們不懂,但長年在武林走動之人,哪個沒見過種種人情糾葛引發的愛恨情仇?有情無意,有時不過就是空口白牙,脣上一碰也能傳得九千里遠。
也就這越知秋竟敢大庭廣眾出言分說,且令人詫異的是,其無羞無惱,不慍不火,甚至有閒心將灰僕僕的喜袋拍了拍塵埃,慢慢地攏在掌心裡。
長歡施施然而去,對於他人的質疑,抑或衝著越知秋的同情挑釁,充耳不聞。
本來眾所矚目的一場大戲,偏生兩名要角成了流水落花,湊不到一塊,有的人自顧自地惋惜,儘管壓根不識得長歡,亦要替越知秋嘆兩口氣。
誰教他掌管著葉氏名下好些產業,揚州多少人靠著他吃飯呢!
傅清歌看完熱鬧,回身要尋絳雪時,身後人已不見。他上前向準備離去的老婦問了一聲,婦人和藹地笑著點了點前方,傅清歌便知曉她追長歡去了,道謝後旋身前往。
「郎君且慢。」蒼老的聲音很是精神,吐字清晰,讓傅清歌不由自主想起谷中百歲的親師,「婆婆可有要事?」
「不曾。只郎適才問的小娘子,似喜食糖,老身這兒還有兩個,給她吃吧。」傅清歌一頓,緩聲言謝,才將兩顆包著紙捲的糖塊收入袖中。
這頭,喜食糖的小娘子,亦在城西無人的水榭,找到了獨坐觀湖的長歡。
「難為還有同門惦記。這位師妹是……」長歡回眸,清亮澄澈的眼光停留在那張嫩白臉蛋上,神色悠然,不為方才之事所困,確實如絳雪所想,二人已斬情絲,並無瓜葛,那今日這般,究竟為何?
「長歡師姊,喚我絳雪便是。」絳雪行了同門之禮,長歡怔愣一瞬便頷首道:「妳是葉師伯門下的絳雪?竟已長得這樣好。師姊久未回揚州,連同門都生疏至此,慚愧。」
「哪裡的話。今日能見師姊一面,絳雪可要讓秀坊姊妹們好生豔羨一番。」長歡聞此,淡淡一笑,只覺其話語行止並無門派耳濡目染下的裊娜妍麗,自有一股秀致清雅,看人時爽朗端方,很是討喜。
寒暄已過,長歡並不拖延,率先提及正事,「妳特意前來,也不純粹為了見我,必是要問越知秋之事?」
「原先是為祝福師姊而來,不曾想實情截然不同,如今倒沒有要問的。」絳雪微微一笑,水眸含情,恰似桃瓣飛旋,一抹嬌豔的紅粉於眼尾盪漾,逐漸西斜的日光在她面上切出一道暗影,卻遮擋不住她一分風采。
長歡一歎,是喜非憂,「倒不知師妹對此事有何想法?」
絳雪抿脣,收斂了笑容,猶豫幾息,才告了一聲踰矩,輕聲道:「師姊與他,都只為了『成全』二字罷了。」
曾為有情人,今成陌路人,卻能為成全而聚首,委實不容易。
絳雪起先瞧見越知秋的漠然,心中警惕他要對長歡不利,可他的應對神態,處處是維護,顯然這事,真是為長歡而做。
結成情緣這事,無異於嫁娶之喜,就待來日白首偕老而已,眾人自然不疑有他──越知秋的目的便在此處,讓大夥兒清楚知道,長歡是為婉拒他而來,而他才是落花有意的那人。
回想《大唐驛報》上頭的趣聞,可曾有這般熱鬧的消息?至多是哪個門派,以及與誰的陳年舊怨,或是誰又在陣營行商時鬧出大動靜。
如越知秋的喜事,多是由官府發派的公榜上寥寥數語提及,再經口耳相傳才有的風花雪月。蓋因時辰若是延宕,會影響宵禁巡邏,是以當地官府皆嚴格把控城內居民的動向。
因此,往往都是那一雙人的煙花燃放之後,眾人才後知後覺地到場祝賀,哪裡有過方才爭搶喜錢的騷動?
可見越知秋早早安排了一切,可他非是為了自身顏面,而是反過來周全長歡的顏面。
「師姊深知於此,才前來赴約吧?絳雪雖不知前事,但由此看來,越郎君真心可鑑。」
絳雪這番侃侃相談,不但有著對長歡的關切之情,更有對越知秋的理解。分明是不曾相識的二人,也能由這事覺察其心思,教身處其中的長歡感歎不已。
「要是知秋聽到師妹這麼說,肯定覺著你倆相見恨晚。」長歡突爾含笑打趣,絳雪並不放在心上,畢竟越知秋應付群眾無法脫身,哪聽得見自己胡說八道。
「我與知秋早已結束,這段情亦是緣來緣去,未有半分勉強需索。」長歡瞥了眼水榭之外,成群的瓊樹之間,一道藏於瓊花雨後的雅逸身影,不住搖頭淺笑,「他如今這般作為,只為我倆相聚一刻的真心,但今日師妹問起,我卻不能再避而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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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消失,只是沒有在發文而已(喂)不知道為什麼最近老開劍三坑,這篇又差點被我放置鋪類了(被揍)另外一篇是講霸羊的故事……坑真的太多、太多了!
近況就是,心情一直滿消沉的,結果今天看了自己寫的這篇,忽然領悟了。
緣來緣聚,緣去莫求。
嗯,只有這樣才是真正的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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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同好啊~~~我也開了一個明唐坑呢~~~之後還準備開個策藏坑~~~
我都寫冷門,西湖雙人轉最萌了! 2019-08-13 08:4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