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數日，他仍獨自住在飯店中，女孩偶爾會打電話給他，約他一起吃晚飯。前日吃她煮的晚飯，昨日吃街角的麵館，今日便吃火鍋。依據她的說法，他看起來像不用吃東西的神仙，真正動筷也吃得不多，於是就帶他任意走看，找出他沒吃過的料理。他沒異議，就跟著她逛著市區，踩著河堤，每段路程都很短暫，卻是記憶裡最為清晰的畫面。

　　天氣愈發寒冷，女孩與他自火鍋店出來時，甚至下起了綿綿細雨，濕濕冷冷的，彷彿澆壞了方才溫暖的氣氛，女孩苦惱地蹙了蹙眉，他已拿出傘，「走吧，送妳回去。」兩人過了馬路，並肩走了一條街，恰好遇到紅燈，兩人等著車輛來往，靜默間，他注意到對街朝他走來的人影，以及再熟悉不過的黑色轎車。凝淵一身黑衣，走得隨意，他神情未有半分變化，只是手中的傘稍微拿緊了些。

　　「赤睛，看起來，你活得太像一個人了，那就是你流浪的收穫嗎？」凝淵微微笑著，盡是邪魅，他不為所動，女孩則疑惑地望著他，「赤睛？那是你的朋友嗎？」他並未理會女孩的問話，僅是瞧著走至近前的凝淵，「我去哪裡，與你有關係嗎？」

　　「你這種話語，無法影響我的興致。你喜歡弱小愚蠢的東西，是你的自由，我很寬容，你若想看我可憐的父親悲傷，那就繼續你的『興趣』，而我，自有我的樂趣。」眼見凝淵已將目光轉向他身側的女孩，他的心恢復了原有的冰冷，霎時令他清醒許多，「你想怎樣做，與我無關。」聽聞這話，凝淵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轉身走回對街轎車停放處，他們已知對方所有手段，根本不必再作多餘的文字遊戲。

　　「赤睛……你要回去了？」女孩側首，拚命想看清他的眼色，卻只有灰暗與混沌，連五光十色的街市霓虹，都點不開那層濃重的黑。「妳好自為之。」他將傘交到她的手心裡，同樣低冷的掌指擦過一絲曾有的溫柔，但他的眉眼已然沉寂。「赤睛！你這是……什麼意思？」眼見他頭也不回地就往對街走，她急切喚住他離開的步伐，卻沒見那張清俊端秀的臉顏，始終默默望著自己的平和──他連離去前的最後一眼都不看她。

　　「這需要其他說明嗎？」

　　不會再見面，也不需要再見面。

　　這麼簡單的道理，她應該懂。

　　她會懂。

　　俐落地坐上轎車，肩髮都沾了雨珠，但他什麼都不在意，也不必去在意了。「那可愛的女孩似乎很傷心，赤睛，你真是狼心狗肺的男人，像我一樣，誠實善良地對待小妹，不就皆大歡喜了嗎？」凝淵坐在另一側，望著還佇立在街口的女孩，倦怠的俊容滿是戲謔。他逕自看著外頭街景，唇邊的弧度完美得冰冷，「那又如何？你隨意判斷，我要休息。」

　　「你真的不在意，那很好，你若不再無趣，會牽動我想藉由破壞得到快樂的欲望，你得謹記、謹記啊。」他平靜地闔上雙眸，胸口本還存留的溫度，盡皆掏空，「是嗎。」他感受著車子裡舒適的暖氣籠罩，卻更顯得指尖凍涼──她的手，還是太冷了。

　　回到宅邸，便看見寒煙翠捉著電話，出現在他倆面前，望見凝淵仍舊蔑視的笑靨，她抬手恨恨地甩了他耳光。赤睛看也不看，逕直上樓，寒煙翠卻反常地叫住了他，「赤睛，父親人在醫院。」不同於女孩溫煦呼喚的低冷聲嗓讓他陌生，但他並未猶疑，當即答道：「我知道了，十分鐘後我會到公司去，大小姐請先去醫院。」

　　當赤睛趕至公司，參加緊急董事會議時，手機的未接來電已經多了好幾通，都是飛鷺，但他沒想過要回電，就這幾天，她頂多找他這些天，也就漸漸忘掉他了。然而，安排完公司的事務，展開人生第一次的加班時，一通留言通知卻出現在螢幕上，他撥通語音信箱，一陣機械式女聲過後，他所熟悉的呼喚，便響在耳邊，「赤睛，出了什麼事？為什麼你不接電話……我們以後都不能一起吃晚餐了嗎？你說的那句話，是要我們不用再見面……是這樣嗎？」

　　那是他自擁有手機以來的第一通留言，也是她給他的第一個留言。

　　她顫抖的話音有著微小的盼切，她一定很希望他回她電話，告訴她那些都不是真的。他只是在開玩笑而已。但是，他還是將手機關機了。

　　咒世主的病況急轉直下，似乎是心疾，看起來有遺傳方面的潛在問題，但咒世主身子一向健朗，這是眾所周知，他自踏進火宅佛獄以來，從未想過這樣的人，也會有躺下的一天。寒煙翠鎮日守在醫院，凝淵則不知去向，他忙於公司瑣碎，只能中午抽空去醫院探望。依他所瞭解，凝淵恐怕是不在意生父的生死，應該又去找自己的樂子，若不盯梢，很容易添亂，他拿起手機，打了通電話給宅邸總管，要他一有凝淵的狀況，立刻通知他與寒煙翠處理。

　　此時，一封語音留言通知又發送過來，他頓了頓，已經五天了，女孩還是每天都給他留言，彷彿渴望他的回覆般，開始像日記一樣的談天內容，每天都有所不同，「赤睛，現在中午了，你有吃飯嗎？我這幾天，總是留言打擾你，但我想了很久……也許，像這樣跟你聊天也不錯吧？雖然你可能都刪掉了，那也沒關係，我這樣說說話就好。」

　　留言結束，他幾次在刪除鍵上停留，卻只能選擇關機。

　　一個月後，咒世主不幸病逝。寒煙翠接受總經理交接，正式上任，赤睛成為副總經理，將派駐各地的主管召回總公司，重新編制人力。之後，寒煙翠依照父親遺囑，將其帶回母親的故鄉合葬，而原有的大宅邸也搬遷到國外，赤睛也跟著出國，讓寒煙翠掌管大局。

　　在去機場前，他特地到了電信公司，申請了特殊通訊服務，將女孩可能打進來的語音留言費用全部轉到他的號碼上，也不知哪裡來的預感，他知道，她還是會繼續留言給他。辦理完通訊事宜，他便登機了，到離她很遠的地方。

　　赤睛接任分公司經理，由於這在咒世主年輕時便曾親自控管營運，整體運作系統都已成熟，員工井然有條，並不用他花費太多心思。咒世主離世，很大的程度改變了那對兄妹的關係，他原以為寒煙翠的恨意無法化消，也不知究竟她與凝淵發生了什麼事，在年底時，兩人一同前來祭祀父母。再次見面，三人都有些許的轉變，凝淵依舊擺著一張厭世的面孔，寒煙翠倒是更加成熟穩重，而他，或許也有了不同。

　　每天回到大宅，便會獨自在房間聽她今天的留言，從來不多，就是一封，他都完整地保存下來，但他卻不願意再聽第二次，只是在心裡記著她說過的內容，偶爾回想，偶爾思考，可是，他仍未給任何回應。

　　「赤睛，我今天試著做了烤餅乾，分給了同事們吃，他們都說很好吃呢！真希望你也可以嚐嚐……唔，你別在意，我只是隨口說說的，呵呵……」

　　「赤睛，好像快下雪了，現在才真正有冬天的感覺啊，距離我們上次分開，已經有好幾個月了嗎？我有點不記得了……我想你應該也快忘記我了吧？」

　　「赤睛，這幾天連在被窩裡都好冷，你要記得別感冒了，那場車禍受了這麼嚴重的傷，身體要多注意點才行……」

　　「赤睛，每次都認為你不會聽這些留言，可是我還是想要給你留話，我……是不是太奇怪了？為什麼，我還是一直要留言給你呢……」

　　第二年的夏天，赤睛排了特休，到處去旅行，獨自一人走走停停，專門收集當地販售的禮品或明信片，其實他對旅行、照片、紀念，一點感覺都沒有，若遇到沒販賣明信片的地區，就乾脆拿紙來臨摹，畫成相同大小的圖，他刻意不去想自己做這些事情是為了什麼，他只告訴自己，這是旅遊。對他而言，就跟工作差不多是同義詞。他，找不到一個能可驅使他活著的事物，或者，他曾經有一瞬間擁有，卻又捨棄了。

　　回到大宅，總管迎接他，他上樓梳洗一番就睡了，醒來以後又開始聽留言，是滿滿的十天份。每一則都與往日相同，過得如何、遇到何事、又要加班，她的生活，彷彿就在眼前，用她煦暖輕柔的嗓，向他描繪著另外一個世界，也許聽來已是索然無味，他卻總是專注地記下她說的話。

　　而今天，他真的有些累了，勉強聽完後，翻出那疊意義不明的明信片，看著各式各樣的風景圖片，沉默著打量每張的景物，選了碧藍如洗的海岸，填上自己的住址與她的住址，沒寫上任何內容，署名也沒有，就這樣寄了出去。

　　幾天後，留言的內容有了變化。

　　「赤睛，我收到一張國際明信片，不曉得是誰寄來的，也沒有寫內容……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那有可能是你，我希望那真的是你……但是，你既然可以寄明信片，為什麼只願意填上住址，而不願意留話給我呢？」

　　女孩的聲音充滿失落，以及令人窒息的心痛。他聽得出來，也想像得到她難過的神情，但他的胸口還是找不回溫暖的躍動，只是冷，也許，這就是屬於他的痛苦？

　　凝淵與寒煙翠有機會便回來小住一番，他一陣子忙碌分公司的事務，與他們碰頭都是晚餐時間，現在的他比以前自由，根本沒必要再為了這對兄妹待在這淒涼的地方，也許是他從未在乎過的恩情，給予他心理上的束縛，或者，他只是在等待。

　　等待女孩忘記他的那天。

　　早在離開時，他就沒想過要再見面。凝淵的手段，不會因為寒煙翠而留情，這點他們彼此都很清楚，既然兩個人活著的意義如此稀薄，怎會在意其他人的死活？即便凝淵現在收斂，並不代表這個空洞的「家」就真正得到解脫了。所以，他吝嗇給她期待，因為最後傷心的，還是只有她一個人。因此他寄出明信片，卻不寫內容的殘忍，是他留給她的餘地。

　　轉眼間，聽著女孩的留言，數著近乎虛無的日子，他們距離分開，已到了第三年。赤睛住在大宅許久，除了分公司打理得好，宅邸的事務也管理得宜，儼然成為另一個家主，寒煙翠多次請他回國進總公司，都被他平淡的拒絕了。在這裡的生活清靜，用不著聽凝淵那些論調，讓他節省很多時間，寒煙翠也不勉強，便讓他繼續住在國外。

　　氣候方入秋，他在一個下午收到了包裹，質地很輕，看不出來是什麼，他回到房裡拆開，是一條黑白相間的圍巾，色調雖然單一，但交織而成的圖騰，顯得活潑不老氣，他摸了摸質料，發現織得緊密，穿戴起來一定相當保暖，他不用想，也知道這是誰的傑作。心裡泛起異樣的酸澀，他在全身鏡前將圍巾圍上，搭著他米色的針織毛衣與黑色長褲，很是合適。稍微在鏡前站了一下，他才仔細地折疊起圍巾，放在床邊，正要下樓時，他看見一道與自己相仿的高挑身影在書房走動。

　　「赤睛，你終於知曉工作的無聊，決定翹班了嗎？我為你的惰性感到可憐。」赤睛冷眼看著凝淵坐在休憩的小沙發椅上，兩腿交疊，若不是知他底性，定以為這是哪家好少爺，「有何貴幹？」凝淵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站起身，走至窗邊，嗓音透著十足慵懶，「記性好的赤睛，一定還記得我曾跟你說過，死亡，是只有認識真理的人，才看得清的美妙吧？」

　　他眉眼一動未動，神情如往常般，冷得驚人，「又要開始你的謬論了嗎？」凝淵讚賞地拍了拍手，對他永遠不受人影響的死寂感到愉快，「我那痴愚的父親，就是看不開母親的死，才終至病發，相思成疾，是千古傳唱的浪漫，是人們為了自己的無能，所歌頌的美好事蹟。」聞言，他垂睫，不鹹不淡地回應，「所以你就氣死了你父親，藉以讓他成為傳說？」凝淵哈了聲，似是相當滿意他的說法，但下一瞬便沉寂下來，「現在，小妹步上他的後塵，而我這溫吞善良的個性，無法主宰自己的心情，只得陪小妹一起沉淪啊。」

　　他覷了那張充滿鄙夷哂笑的臉龐，半晌無語，凝淵也不在意，或者比起他，凝淵更不在意世界上的任何一切，比如寒煙翠，也只是視他心情所需，才如此不明不白地糾纏數十年，「我想，小妹該是我的終點，我等待著她讓我無聊的那天，我會用這毫無意義的生命，去期待遊戲最後的滋味。」

　　「……你自便吧。」如果他還能說什麼，頂多，就只是告訴凝淵，這場遊戲，只是個極其愚蠢的騙局，早已執著的感情，除非走到終點，否則都不會有答案。

　　如果，凝淵的終點是寒煙翠──

　　那屬於他的盡頭，早已明確。

　　秋末，他將圍巾拿了出來，留言仍舊持續，卻隻字未提寄送包裹的事情，想來也是怕他不曾收到，或者寄給了他以外的人。她的每一天都過得很好，只是留給他的聲音，除了溫暖，就是那細不可聞的企求，希望他回應，希望他去見她，或者，讓她來找他，都是可行的。但他還是沒有作出任何表示，即使他已經得到了真正的自由，隨時都能離開這裡，回到他們曾經共處的地方，他仍在等待。

　　然這一次，不是在等她放棄了。

　　一千多通語音留言，他們對彼此的感情，究竟是什麼。

　　他很清楚，他也相信她清楚了。

　　能夠溫暖彼此心房的那人，從來不用尋。

　　那場車禍，已經把最好的禮物送到他身邊了。

　　如果，她需要他；如果，她也想他……

　　那他願意立刻出現在她面前，不再離去。

　　但當每日已成習慣的留言，變作一聲聲破碎的呼喚與求救時，他才知道，他從來就不該相信她的堅強。那些話，都只是逞強，且一廂情願地希望他不要擔心。而他分明聽出，卻還是視而不見了好多次。

　　「赤睛，我是飛鷺，這是第一三一三通留言，今天過得好嗎？有沒有按時吃飯？我知道你有低血壓早上爬不太起來，還是多少要吃點東西，別老是早午餐一起吃，這樣對身體不好。我寄給你的圍巾收到了嗎？是我自己織的，你可不許嫌棄，看氣象說你那邊最近都是低溫，早晚別忘了多添件衣服注意保暖……」

　　女孩的話語聽來有些許凌亂，他人剛巧回到家，於是接通了即時的語音留言，一面專心聽著，一面脫下圍巾，卻聽見了那壓抑在她心底，所有刻意掩藏的委屈與難受，筆直地投入他心口，「赤睛……我好想你……」

　　彷彿終於鼓起勇氣道出的思念，讓他看見了她一直隱忍心中的淚水，穩住手機的指尖一緊，那夾雜著恐懼不安的話語，便將他的冷靜痛擊得潰不成軍，「赤睛……我好害怕，我現在被困在公司的電梯裡，好黑……我有找到緊急通話鈕可是沒人接聽，手機又沒有訊號，怎麼辦……赤睛……」

　　隨即，嗶的一聲，留言強制結束。他意識到是她手機電源耗盡，知曉不能再拖延，當即打回了總公司，協助聯絡她所在地點的電梯維護人員，前去救她脫困。在掛上電話前，他想了想，對著下屬交代了一句，「幫我帶個話給她，就說『我很好、有按時吃、收到了』。」聽聞部屬答應，他淡淡地補充，話語含藏著一絲無可動搖的堅定，「我明天便會回國，再見。」

　　抵達機場時，距離班機不過三十分鐘，他託運完行李，便跟管家道別，「赤睛先生什麼時候回來呢？」他沉默了一會，拿出手機，按入久違的那支電話，平靜地打上訊息，發送。「暫時不會，宅裡一切就拜託你了。」說完，他轉身進入登機處，望著管家恭敬鞠躬的身影，他再度發現自己原來也擁有了名為「不捨」的情緒，縱然這個家不是他的家，以後，他會跟她一起回來。

　　完整他的生命，填補她所有的悲傷，直至他們失去呼吸的力氣為止。

　　都要在一起。

　　　　　　　　　　　　　　　　　　　　　　　　　　……全文完。

Free Talk*

　　被心之友洗到CP，所以就爆發出來了（毆）然後飛鷺最後的求救電話，是心之友的構想XD想當初，我原本對赤鷺滿雷的，總覺得赤睛配軟妹子不好吃（？）結果！也不曉得為什麼，看了心之友的赤鷺，立刻被萌得滿臉血，我果然還是喜歡帥翻天的赤睛啊=v=

　　這篇意料之外的大爆字數，主要是以赤睛心境的轉折做發展，他的不回應、他的沉默，是種無聲，也是種心意的表達。而其中有個點，在於魔翠赤三人，他們雖然是同輩，但如文中所述，魔王子是相當失控的一枚孩子，當年與赤睛初遇，恰巧是魔翠母親身亡，因此後來不只小翠變極端，魔王子的心性也越來越乖戾，咒世主才讓赤睛當他的伴讀這類的工作。赤睛本身覺得是「看護」，主要是在魔王子想虐殺人時阻止，想毀滅世界時制止，但沒想到存在於這兩兄妹間的感情，卻改變了三人一直以來可怕的勾心鬥角，所以最後魔王子說小翠是他的終點，就是他這一生的選擇；赤睛所說的盡頭，也是他這一生的選擇。

　　至於結局，赤睛當然是去見飛鷺了，然後，一直在一起，直到「盡頭」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