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靂赤鷺】無聲 上篇
※霹靂布袋戲同人創作。
※現代架空、微魔翠。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
每一天,除了天氣變化之外,對他並沒有多大的不同。
他所做的每件事情,大多與自身的意願無關。
只為了一個人,或者兩個人,甚至一個家族的意願,他就必須隨著這群人到處奔走。
他認識凝淵與寒煙翠,是七歲。
他們是一對特殊的兄妹,大哥是爹不疼娘也愛不到,小妹是爹疼娘沒機會愛,以至於雙方心口上都有巨大的裂縫,填都填不滿的創傷,致使兩人各有性格上的缺陷,凝淵乖戾殘忍,寒煙翠冷漠極端。他七歲以前,未曾說過一句話,這並非失語,而是他不曉得該說什麼。他對周遭的事物毫無情緒的起伏,頂多只達到感知的程度,因此,父母極其厭惡他。因為他們永遠不曉得他心中想些什麼,更無法知道他們愛他,他是不是真的感受到了?
最後,父母沒法子,只好把他偷偷地丟了。其實他們要他待在原地時,他已經知曉雙親所能承受的壓力到達了極限,若再勉強照顧著他,恐怕真的會崩潰。因此他乖巧地點著頭,在他們回身離開時,說了一句「再見」。那是他活在這世間,除卻「嗯」、「好」、「謝謝」這些日常用語外,第一次訴諸的情感表達。但他知道,一切都已結束。
於是他一個人向前走,走了許久,累得坐在路邊,此時,對面大醫院走出來一名身形偉岸的高大男人,一臉肅然,後頭跟著兩個與他一般大的孩子,男孩沒有表情,女孩在哭。他走了過去,出於一種莫名的意念驅使,他想一探究竟,看著他們搭上了黑色轎車,男孩睨了站在旁側的他一眼,神情中連不屑也顯得虛無,他抬頭與之對視,男孩揚起一個詭異的笑,「你知道死亡嗎?那是世界上唯一能使人類恐懼的事物。」
「我不覺得。」他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跟死確實沒差別。男孩站住了腳步,不上車了,就與他對看,然後故作好奇地偏著頭,「只有看得見真相的人,才能體會死亡的美妙,你是哪一種人呢?」他垂下眼睫,男孩的口條嚴謹,但言論很是雜亂,這些話,不是他們這個年齡該思考的,所以他說,「你知道答案嗎?」
因為這個毫無章法的對談,讓他有了一個容身之地。咒世主要他看住凝淵,別讓他做出荒謬之事,他答應了,也就是一個變相的看護。於是,他的人生似乎真正開始了。只是凝淵的虛無,寒煙翠的漠然,他的沉寂,並未使他們的童年美麗。當他們逐漸長大,凝淵與寒煙翠的關係便愈發緊張,有一次,寒煙翠無聲無息的人間蒸發,凝淵的情緒相當浮躁,接近臨界點,他本來不想理會,但因為看護這工作,使他不得不聽凝淵的指示,去尋寒煙翠的下落。
以至於被車撞得滿身血。
意識昏迷前,除了巨大的疼痛外,他只想得起自己似乎沒帶手機。
醒來後,意料之中望見純白的天花板,身體很疲累,滿是藥水味的急診室,讓他心頭浮現了生平第一次的不悅。他想著,自己長成這樣一個歲數,卻連最基本的喜怒哀樂都沒有發揮過幾次,作為人,他確實有些失格了。
「你還好嗎?你傷得很重,別急著起來哦。」一道溫暖柔和的聲嗓向他而來,他抬睫去瞧,是一名清秀的女孩,五官細緻,卻有抹稚氣留於眉眼間,顯出一份天真浪漫的氣息。「嗯。」他回應一聲,很順從地調整了枕頭的位置,女孩有些憂心,還起身替他掖了薄被,「唔,因為不知道你是誰,你的證件我不方便看,所以無法登記入院……當時,你失血過多,我恰好與你血型相同,就給你輸血了,你能沒事真是太好了。」女孩似乎看出他的疲憊,急著交代事由,又怕他覺得吵雜,不自覺就說了一大串,才逕自閉了口。
「原來的衣物裡,有證件。」聽到他說話,女孩從後頭的椅子上取了衣物,雖然血染得稍微誇張了些,不過還是折疊整齊放進了塑膠袋中,他瞥了眼女孩還覆著棉花球的手腕,指了指塑膠袋上頭的皮夾,「裡面的東西就依妳的意思,拿去用吧。」他見她點點頭,忙不迭地起身到服務台辦理住院,他不由得挑了眉,一般人在得到這種許可應該戰戰兢兢,深怕他人誤解,然而女孩卻是單純得率直,似乎從未想過索要捨命相救的費用。
雖然沒有手機,他想也沒人急著找他,寒煙翠現在待在友人家中,他夾了一個短箋在門縫,警告她最好離開或者回家,不然她的朋友非得被凝淵整治一頓。這後果他不在乎,但寒煙翠一定在意,想必凝淵應是找著人了。如此一來,自己在醫院休養倒也閒得輕鬆,唯一讓他覺得奇怪的,便是女孩時常來探望,還替他做了便當,都是他從未吃過的味道。
恬淡、怡人。
「對了,赤睛先生……你沒有聯絡你的家人嗎?」她時常在餵他吃飯時說一些關於自己的事情,由於他從未有過旁人餵他吃飯的經驗,一直覺得很特別,所以就默許了這樣的行為。而女孩並不在意,但或許是他本身的氣質使然,她幾乎不敢問他的事,只是連日來的探望,發現他仍沒有家人陪伴,不免有些疑惑。
「嗯,我之後會自己回去。」女孩雖已習慣那溫朗平和的好聽嗓音說著事不關己的話語,仍是不免驚疑,「所以他們都還不知道……你出事了?」他無所謂地聳肩,咬上了她遞至一半的湯匙,然而他細嚼慢嚥的時間,還不足以消化女孩的忐忑,索性說了,「不是什麼大事。」未料話才說完,女孩便將飯盒放了下來,小臉漾滿不服,清褐色的瞳眸唯有認真,「那對赤睛先生而言,什麼才是大事呢?」他出神地望著她的眉宇,捲翹的長睫,澄澈的眼光,白皙的面龐,很久很久,他還是找不到對他來說能夠提及的「大事」。
「赤睛先生……不在意自己嗎?」女孩的語氣含藏猶豫,更多的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是同情嗎?不像;是鄙夷嗎?更不是。但為什麼,他的心頭會如此熱燙,好似初次發現臟器真實存在於體內,它們隨著呼吸,維繫著他的生命,然而他卻不知道自己活著是為了什麼!多麼可笑呢,即使在那對兄妹身上看見瘋狂、苦痛、悲哀,他竟然還是沒有情緒,連可憐他們,都做不出來!
他到底算什麼呢?
他拿什麼去珍惜自己?
他真的活在這個世界上嗎?
冗長的沉默,驅趕了方才談話間的暖意,沉重的冷空氣脹滿肺葉,女孩垂著臉,以為那話問得他不快,出言道歉,「抱歉,我只是……」即便想編排理由搪塞,女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深深地看著她,在心底審視著自己,如果她對他的好,跟這世界上的每個擁有情感,能縱情歡笑的人一樣,確實活著,那他……他怎麼樣呢?思及此,他閉眸喟嘆,這樣的無奈,是他惋惜自己的可悲,還是那些無法言明的困惑?
「赤睛先生……」聽聞她的呼喚,他試著伸出手,憑藉著直覺,準確地握住了她有些冰涼的小手,「赤睛就好。」覺察握在掌心中的纖細掌指微微一顫,而後便慎重其事地反握住了他。
他聽見她喚,赤睛。
之後,他的傷痊癒了,行動恢復正常,那場車禍雖然撞得猛烈,但並未讓他骨折,反而創口出血太多,差點救不回來。但調養了好些天,身子已經大好,加之女孩每日的探望,連他以前慣性的低血壓也稍有好轉。他換上託女孩添購的銀白西裝,正準備辦理出院,便聽見病房外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很快,那張熟悉的臉蛋便出現在門口,「赤睛,你今天要出院了吧?證件還給你,我這幾天剛換住所,沒什麼時間看你……」
他上前接過皮夾,看也沒看便放入口袋,淡淡應了句,「沒關係。」
兩人一面走,女孩一面講著搬家的事情,他聽了大概,便說道:「讓我去幫忙。」女孩顯得相當吃驚,他也沒多做解釋,她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嗯、嗯!前天祖母還來幫我整理東西,我不想麻煩她……」女孩對他說話總是小心翼翼,但他卻從未表露任何不悅,實際上,他不明白,為何自己毫無表情,她卻像是能夠揣摩自己的心情般,總想給他講有趣的事情。
為人著想、善良、體貼,一些本來模糊的詞彙,逐漸有了清晰的定義。他簽完單據,回身面對她時,終於將疑惑問出口,「妳對每個人都是這樣嗎?」似是瞧出他真正的問題般,女孩搖搖頭,沉默了好一會,才緩慢地道:「不是的,一開始或許是同情你……但你醒來後,我才知道你並不需要同情,但不曉得為什麼,覺得赤睛你──」
很寂寞呢。
好像很久沒跟人好好說話了。
好像不曾笑過。
也不會為了傷痛而哭泣。
但這些,我都會哦。
祖母說我幼時找不到母親,很愛哭。
找不到父親,就會害怕慌張,常常作噩夢。
可是祖母、老師、朋友……甚至到現在的同事們,都對我很好。
「所以赤睛,你也快快找到能溫暖自己的人吧!」那天晚上,整理完女孩的新住處,他們買了兩罐啤酒,坐在公園裡,看著晚間散步活動的老人小孩,她的眼睛映著白亮的路燈,閃爍著在光害嚴重的都市裡看不見的點點星子,舉著啤酒,對他笑得真誠。「……嗯。」他回碰了她的酒,靜靜地啜飲了一口,能夠溫暖自己的人,他或許,已經沒有找尋的必要了。
送女孩回家睡覺後,他一個人在清冷的街道上走,頭一次想了許多事情,將他們在醫院的初遇,以及後來的相處,她每句他未曾聽過的話語,細細地回想一遍。依現在的情況,他應該回去了,免得凝淵的行為不受控制,但他,卻首次有了「不願回去」的念頭。這樣的想法,是很危險的,至少對他而言,咒世主算是他的恩人,恩人的請求,他無論如何都該遵守,但越是去思考遇上女孩前,所遭遇過的人事物,他越能輕易地感受出其中微妙的差異。
原來,現在的他,是這樣的愉快。
原來,他與女孩在一起時,會有快樂的心情。
──太不真實了。
縱然如此否定,他還是走進了飯店裡,刷了卡,便上樓進房。除了看住凝淵,他有正職工作,便是在咒世主的公司當執行總監,上班的方式很彈性,他直接對咒世主匯報工作任務,所以不用常到公司報到,只要將處理完的事務上呈,開會時再去簡報,雖然是許多人嚮往的職務,但對他而言卻是一種聊勝於無的「興趣」,他沒有任何喜悅與成就感,什麼感覺都沒有。
凝淵曾說他是個沒有情緒、沒有樂趣、更不知興趣為何的生物,他當時只回了「彼此彼此」,因為他們,從來不把對方當人看待,大多時候就是凝淵在說,他自己做自己的,必要時,亦即凝淵想作亂時,他才會發揮他看護的作用。寒煙翠是他觀察下來,唯一能讓凝淵不厭其煩地產生「興趣」的人。所以他並不需要花多少力氣去討好凝淵,只要管住寒煙翠,天下大抵來說是太平了。
沖完澡,他恣意躺在床上,指尖摩娑著柔軟蓬鬆的床被,卻令他想起自己曾握過女孩的手。當時,他是為了什麼伸出手?當下的心情,又是什麼?也許,他在為所有的無奈與無力感尋找出口,也許,他其實很寂寞也很悲傷?但他從未想起丟掉自己的父母,從未覺得凝淵可怕,從未覺得寒煙翠任性,他像是死人,無法對其他人產生特殊的情感。
一雙黯淡的紫晶瞳仁對著上方晶瑩華貴的水晶燈,逐漸失去焦距,空茫的眼光,散亂在空間的某一處,他收掌成拳,抓著棉被,心底有抹感受無法被排解,無法用「他是死人」這樣可笑的定義所詮釋,因為他的心,是溫熱的。女孩的笑容,女孩的鼓勵,女孩的訴說,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取代她一切的真摯與純淨。
她,已經溫暖他了嗎?
腦海浮現的問句,彷彿不需要答案,他按著微微彎起的唇角,露出一個淺淡得看不出是笑的笑,他想起她的名字,叫飛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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