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07 17:07:09心弦

大台北小神仙(二)

阿貴加快油門,隆隆引擎聲與呼呼風聲合奏,凱文忍不住「呦呵——呦呵——」的高聲歡呼。

節奏輕快的RAP流洩而出:

砰——砰——砰——砰——
不要奇怪,不要奇怪
其實我並沒有你們說的那麼壞
叫我讀書我偏不愛
叫我不要戀愛我偏要愛
我才不是沒人要的可憐小孩
只是你們的腦筋都已經扒怠
扒怠,扒怠,扒怠,扒怠
你們的腦筋都已經扒怠………

少年的心跟著怦怦亂跳。

眼看就要騎上關渡大橋,凱文扯掉背帶,從背包裡拿出藍色噴漆,嚷嚷:「阿貴,騎右邊一點,騎右邊一點。」

「幹嘛?」

「叫你騎右邊一點啦!然後慢慢的騎。」

阿貴聽從命令,騎上關渡橋,貼著人行道走。凱文手握噴漆,食指用力一按,在紅色的鐵架上噴出一條條藍線。

「哈!哈!」

阿貴有些吃驚:「喂!你很敢喔!」

「走!迴轉。對面車道的鐵架也給它美一下。」凱文意猶未盡,又叫。
阿貴回頭,準備迴轉,卻看見後方追過來一輛警車,車頂上的警示燈一閃一閃,嗚嗚大叫。

「唉呀!糟糕!快走!」阿貴慘叫兩聲,扶正龍頭向前狂飆。

阿貴才十三歲,可沒有機車駕照哇!

「快呀!衝啊!」凱文一激動,屁股離了座椅,連忙將手上的噴漆罐丟入橋下的淡水河,然後拍拍手說:「這叫做湮滅證據。」

過了橋,阿貴猛然右轉,往台北市前進。大度路上匯集了來自淡水和八里的車子,一時車多。阿貴狂轉油門,壓低上身,將一台野狼機車當成F1賽車耍,車速飆上時速九十公里。凱文在後座不甘寂寞,像個騎乘千里馬的西部牛仔,揮手吶喊,催個不停。

大度路又寬又直,阿貴不知不覺竟讓車速衝上一百二十公里,身邊的人、車、房子、紅綠燈瞬間往後流逝。凱文突然感到一股深度的孤寂,彷彿自己同那流星一般劃過天際,而與這世界毫無交集。他因此安靜下來。

車上承德路七段,進入市區,路面擁擠,阿貴只好放慢速度。本以為警車緊追在後,不料回頭看去,哪有?想必是週六夜晚車多,警車也陷在車陣當中。

凱文也發現了,兩人哈哈大笑。

過了百齡橋,馬路更壅塞了,阿貴只好學那良家婦女將速度放慢到三十公里,他回頭說:「去哪裡玩?」

「你肚子餓不餓?」凱文反問他。

「拜託!早就餓扁了。」

「唉!人家說胖子容易餓,果然沒錯。走啦!我們去士林夜市吃宵夜。我有一千元,是我阿公給我的零用錢,叫我去買小吃吃,可是你知道的,淡水的魚丸、阿給、鐵蛋、魚酥,我老早就吃膩了。」

「我想吃士林大香腸。」

「我要吃大餅包小餅。」

「噢!口水快流出來了,快走!」

「走!」

穿越車陣人群,機車停在士林夜市旁的前港公園,兩人往夜市走去。

週六夜晚人山人海,將夜市擠得水洩不通,兩人好不容易來到香腸攤。

阿貴叫了兩份香腸。老闆還沒切好,他就先拿了兩顆蒜頭丟進嘴裡嚼起來,沒想到蒜頭超辣,使他猛吐舌頭扮苦瓜臉。為了掩飾窘狀,他指著火爐上粗大的香腸,又指指對街看板上的內褲廣告,在凱文的耳邊曖昧的說:「哇!好粗喔!好大喔!好像………」

「你少三八了!」凱文回他一個白眼。

他們邊吃香腸,邊擠去買大餅包小餅。凱文吃了一個紅豆餅,阿貴吃兩個奶油餅。
凱文打了個飽嗝,說:「走!我們去逛逛,看最近有什麼新的RAP專輯。你不知道,淡水雖然離台北不遠,可是流行的資訊卻少多了。不像以前在台北,什麼新專輯還沒出版,就有同學開始宣傳了。」

「可是,我還沒吃飽耶!」阿貴眉尾下垂,一隻小嘴嘟在兩片肥肥的臉頰之間。

「天哪!吃了一包香腸和兩塊大餅,居然還沒飽,難怪人家叫你『碗粿』。」凱文嘆一口氣,又說:「好吧!你還想吃什麼?不要買太多喔!留五百塊,讓我買CD。」

「哦!凱文,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我還想吃………」阿貴伸手搭凱文的肩膀,話說一半不好意思接下去。

「唉!漢堡、炸雞、薯條、可樂,對不對?」

「喔!凱文,你最瞭解我了。」

於是,兩人又擠入人潮中,往速食店走去。

進入速食店,阿貴像是吃了什麼興奮劑,全身亢奮,心神不寧。他點了一份香豬堡全餐,裡面有可樂、小薯和漢堡,覺得不夠,又加了兩塊炸雞。好不容易找到座位,阿貴先拿起炸雞啃起來,吃得一嘴的油,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凱文不餓,陪在旁邊乾瞪眼。

看阿貴狼吞虎嚥的幸福模樣,凱文回想起以前全家上速食店用餐的往事。那時他和爸媽住在台北市大安路,升上國小四年級,剛入選就讀資優美術班,爸爸很高興,帶著媽媽和他到速食店慶祝一番。

那時爸媽感情很好,你濃我濃,有說有笑的。誰料到一年之後,爸爸升上總經理,越來越晚回家,甚至常常沒回家,媽媽受不了,開始跟爸爸吵架。升上國中之後不久,爸媽終於協議離婚,為了爭取凱文的監護權,又吵鬧了很久。那段日子裡,凱文情緒受到很大的影響,覺得自己是大人手中的財產,也是互相攻擊的武器,誰得到他,似乎就贏了一場聖戰。

由於爸爸能提供舒適的生活,最後監護權判給爸爸,媽媽跑到南昌街租房子,找了一份工作,然而爸爸卻忙於事業,很少跟凱文相處。那一年來,凱文感到孤單徬徨,漸漸學會蹺課、打架、抽煙,讓學校記了兩個大過。爸爸看看情況不對,國一的課程結束之後,將他轉學到淡水,託阿公照顧。

阿貴全名叫做朱萬貴,是凱文國一時最「麻吉」的朋友,兩人常黏在一起,犯錯受罰記過也在一起,因而建立了堅定的情誼。阿貴講義氣,喜歡說笑話,缺點是太胖了。有好幾次兩人做壞事被逮,都是因為阿貴身材臃腫,行動遲緩的緣故。不過凱文從沒怪罪他,畢竟阿貴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且學校通知爸爸到訓導處,他看見爸爸生氣的模樣,心裡反而有一絲幸災樂禍的快感。

趁著升國二的暑假,阿貴騎機車到淡水找凱文玩,說什麼也要胡鬧一番才過癮。

明明吃過東西,阿貴仍像頭餓狼,將滿桌的食物一掃而光,然後爽快的打了個飽嗝。凱文拍拍阿貴的肚子,搖搖頭說:「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神豬也不是一天養肥的。真是的!」

阿貴苦笑說:「好啦!拜託你『拉鍊』好不好?我們難得見個面,看在我帶你出來玩的份上,就不要再糗我了啦!」

凱文反倒是將阿貴的嘴當拉鍊,左右一拉說:「廢話少說,跟我買CD去。」

兩人離開速食店,又回到夜市,這一次從陽明戲院旁的巷子走進去。

走到蟹肉羹店旁,阿貴抬頭大嚷一聲:「你看!這裡有一家唱片行。」

凱文抬頭,看見一個寬大的黑底招牌,上頭橫寫著五個字:「無有唱片行」。是個二樓的店面,樓梯就在蟹肉羹店旁。

「走,上去『洗耳朵』吧!」

凱文一聲令下,兩人慢慢爬上階梯。

進入唱片行,眼前的景象叫人訝異。這算什麼唱片行,根本和拍賣舊貨的地攤沒兩樣,牆上沒有貨架,倒是地板上擺了五、六個大大的塑膠盆,給小嬰兒洗澡的那一種,裡面胡亂堆滿錄音帶和CD 唱片。

阿貴和凱文對看一眼,以為來錯地方。

老闆也怪,大約四十多歲,理平頭,嘴上一撮希特勒式的小鬍子,穿一件藍白相間的日本和服,雙手抱胸,表情嚴肅的坐在櫃臺後面。老闆身後的牆壁上掛著一張攤平的紅布旗,上面印有一隻展翅的大金鷹,鮮麗的顏色和威猛的姿態,與牆上斑駁的油漆和濃密的蜘蛛網呈鮮明的對比。

兩人蹲下來翻找唱片,想不到有不少新專輯。阿貴挑了一張當紅歌手的CD,給凱文使個眼色說:「你看這一張怎麼樣?」

「這張專輯我在電台裡面聽過,還好啦!再看看。」

阿貴拿在手上,上下翻看,找不到標價,於是站起來,走到櫃臺前問老闆:「這張要多少錢?」

老闆臉色變臭,一把搶過CD,丟進一旁的塑膠盆內,叫說:「我賣的CD身價不凡,豈是金錢可以衡量的?」

阿貴嚇一跳,退後兩步,一時搞不清狀況。怎麼有人賣東西是不講價錢的呢?
老闆不等阿貴回話,逕自走到他身邊,在一個盆子裡拿出一張CD,塞給阿貴說:「這一張比較好聽,真誠推薦。」

阿貴正納悶,看見CD 盒上標題寫著「笑笑嘯」,感覺更悶了。他吞下一口唾沫,心中暗叫:「這是什麼怪專輯?從來沒聽過。」

凱文翻了一會兒,看到許多新奇的CD,有的寫著「大怒嘯」,有的寫著「唉唉嘯」,還有叫做「樂透嘯」的,真的是聽都沒聽過。

他拿起一張「泰山嘯」的CD,問老闆:「這張是什麼音樂?怎麼從沒聽說過,唱片公司沒有宣傳嗎?」

老闆靜靜招手,帶他到櫃臺前,在櫃臺上抓起一支搔癢用的「爪耙仔」,猛一回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啪——」一聲就打在凱文胳臂上。

凱文驚跳起來,錯愕不已。

老闆忽然轉為親切和善的說:「哈!哈!哈!這叫做『棒打知音』!這張專輯超讚的,來吧!就送給你了。」

凱文無故挨打,感覺被耍了,加上手臂的疼痛,使他十分不高興。他將CD 丟上櫃臺,忿忿的說:「我才不要呢!誰是你的知音?亂來!」

「不行!不行!我送你東西,怎麼可以拒絕呢?」老闆說完,硬將「泰山嘯」塞進凱文懷裡。

「我不要,我才不要,什麼爛CD 。」凱文將CD丟掉。

「我送的東西,非拿不可。」老闆咬牙切齒的說。

話剛說完,盆子裡的CD 竟然紛紛飛跳起來黏在凱文身上,胸前、背後、腿上、手上,到處都是。阿貴一旁看了,害怕的退在牆邊。

凱文又驚又氣,揮手將身上的CD 全部撥掉,並且撲上老闆,想揍他兩拳。剎那間,只聽到「呀——呀——」兩聲尖利的鳥鳴,牆上布旗裡的金鷹竟飛出來,擋在老闆面前,對凱文狂啄猛抓。

凱文無力抵擋突如其來的攻擊,連忙拉起阿貴,落荒而逃。

跑到大馬路上,兩人才急喘喘的停下來。凱文不甘心,說:「那一定是什麼催眠術,真是越想越氣,改天一定回來報仇。」

「那還不簡單,要報仇不用等改天,我們現在再回去,你拿噴漆噴老闆的臉,讓他無法施幻術,然後我趁機把他的唱片全部噴成黑色,讓他無法做生意。」

「好哇!說走就走!」

於是,兩人拿出噴漆罐,再次回到蟹肉羹店旁,偷偷摸摸的上樓梯。到最後一階時,同時倒數「三、二、一」,衝進店裡。

晴天霹靂一般,兩人呆傻了。哪裡有什麼CD?哪裡有什麼布旗?哪裡有什麼老闆?店裡頭空無一物,除了滿滿的蜘蛛網和厚厚的灰塵。

前後不過十分鐘,怎麼全變了?難道見鬼?兩人雞皮疙瘩掉滿地。

「走吧!」凱文喚醒阿貴。

兩人悻悻然下樓,抬頭再看,連招牌也不見了,難道只是一場夢?

他們連一點點逛街的興致都沒有了,只好回到公園,騎上機車,往來時的道路去。阿貴要先送凱文回淡水,然後再回和平東路自己家。經歷過剛剛的怪事,兩人一路上都出奇的沈默。

凱文絲毫沒發覺那張「泰山嘯」的CD正緊緊的黏在他的背上,跟隨他一同回阿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