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8-06 22:25:12佐梵

新井一二三/ 日語多變

 

 

 

有一次,我在香港藝術館集中看一九三○、四○年代的上海電影,很驚訝地發現,在幾十年前的作品裡演員講的中國話,由今天的我聽都完全聽得懂。

我之所以很吃驚,是當我看同一時期,或者更晚五○年代拍的日本影片,如小津安二郎作品時,往往需要側耳細聽,否則聽不懂對白的緣故。僅僅半個世紀以前的日本話,連土生土長的日本人都聽不懂,因為語言變化實在太大、太快。

最近有不少人指出,年輕一代人講的日本話,跟十幾二十年前很不一樣了。他們指的並不是年輕人圈子裡的流行語、俚語之類,而是商店員工對顧客講的「敬語」。

二十多歲的便利店售貨員,一本正經地要表達「收您一千圓,找您八百圓」等意思,但是由中年、老年的顧客來聽,語法上、邏輯上,明顯有錯誤。問題是,那種錯誤並不是個別人的,而是年輕一代共同的。當整整一代,幾百萬人犯同樣錯誤的時候,我們只好認為時代變了,語言規範也隨著變了。

語言如此,文化亦如此。比方說,這些年,夏天特別流行的棉布和服「浴衣」。今天的小姐們穿起來,姿勢、動作、髮型、化妝、顏色配合,都跟穿西服時沒分別,一一違反傳統和服的規範。但是,大部分老年人、中年人,早就放棄的「浴衣」,畢竟由年輕一代人繼承到二十一世紀來了。我們只好認為,時代變了,圍繞著和服的規範也隨著變化了。

東京大學的小森陽一教授,專攻日本近代文學,曾擔任《朝日新聞》的文學時評。他在新書《小森陽一遇到日語》裡吐露,其實小學時期在捷克首都布拉格的蘇聯大使館附屬學校唸了幾年書,剛回日本的時候,說日語給同學們嘲笑。後來長期對自己的日語能力有劣等感,沒想到有一天會在大學裡教日本文學。

他的經歷令人深思日語的特點。

離開日本的時候,他已經夠大,會說一口流利的日本話。布拉格時代,在學校裡講俄語,跟當地朋友則講捷克語,但是跟父母說的一貫是日語。他母親很熱心於教育兒子;從日本帶去的各種課本,他都在家裡學好了。所以,他完全沒想到自己不會說日語。然而,小學六年級回到日本,同學們一聽他說話就捧腹大笑。到底為甚麼?

不是他說日語說得不對,而是說得太對了。在布拉格過的日子裡,沒有跟同年齡日本小孩兒共處的機會,因而他忘記了,日本話的口語跟書面語是兩碼事。在東京的小學、初中,這個學生說跟課本一樣準確的日語書面話,同學們覺得非常好笑。他自己不懂其所以然,感到很難過,也確實值得同情。

他的經驗非常有趣。三年以後,上了高中,他選上了學生會長。當年學生運動很活躍,在大會發言時,拿起麥克風要講的,不是日常生活中用的口語,而是書面語了。在海外長大的小森陽一,說起口語始終沒有其他同學來得自然,但是一說正規書面話,就比別人都強了。加上,在布拉格的蘇聯小學,「國文」課的內容一半是背誦文學作品。也就是說,他受過用語言表演的訓練,其他日本同學們均沒有。參加學生會長選舉,小森陽一顯得很威風。

後來,他研究日本文學的題目,乃近代白話文的成立過程。一八八七年,發表了日本頭一部白話文小說《浮雲》的二葉亭四迷,之前翻譯過屠格涅夫等俄國文學。小森陽一運用布拉格時代留下來的俄文能力,仔細調查了俄文語法對近代日語白話文的影響。

顯而易見,日語的特點之一,是口語和書面語之間的距離較大。我看五○年代的小說沒有困難,看同一時期的電影則有問題,就是因為口語變化比書面語快得多。如今的年輕人,說起話來連「敬語」都跟老一代人不同。然而叫他們寫下來呢?大概,說的是一套,寫的是另一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