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一二三/犯人父母
一九九七年,在神戶郊外發生的少年殺傷案件震撼了全日本。二月,騎自行車的犯人揮著錘子、刀子,前後襲擊了三名女小學生;其中給錘子毆打的一名喪命。五月,弱智男兒童失蹤;幾天後,犯人把遺體頭部砍掉而擺在小學門口,並且在嘴巴裡插了一張寫給「愚鈍警察」的挑戰書。六月,神戶新聞社收到自稱「酒鬼薔薇聖斗」的犯人寄來的罪行聲明書。同月二十八日,兵庫縣警終於逮捕的犯人,原來是才十四歲、初中三年級的男學生。《少年A--我們生了這孩子》是犯人父母匿名寫的札記;九九年四月,由文藝春秋出版了單行本,最近文庫本也剛問了世。
關於神戶少年殺傷案件,本來有兩個受害兒童的父母發表的兩本書。如此殘酷的案件中失去孩子,無疑是非常痛苦的經驗。加上,因為犯人未成年,為了保護人權,法院不公開審判過程,使受害者遺族無法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在兩本書裡,作者表示的雙重痛苦,是容易理解的。
《少年A》全書分六章,第一章〈謝罪書〉和第三章〈逮捕前後的日記〉由父親執筆,其他涉及犯人生育過程的部分,則是母親寫的。這本書的出版,似乎有兩個目的。首先,給受害者遺族以及廣大社會提供盡多、關於犯人的信息。其次,以掙來的版稅付賠款。犯人父親是鹿兒島縣離島出身的藍領階級,母親是家庭主婦,他們夫婦沒有經濟能力付法院決定的,多達一億四千萬日圓的賠款。
通過媒體報導,日本讀者知道:犯人從小欺負兩個弟弟,母親向他施加體罰;他們家裡有很多恐怖電影錄影帶;犯人經常殺死貓,並收集貓舌頭;在學校裡,他毆打過同學好多次,直到老師說「不用來學校」;受害弱智男童是犯人弟弟的朋友;砍掉遺體頭部時,犯人感到興奮而射精;他把頭部拿回家而藏在自己房間的頂棚上,夜裡帶到洗澡間去洗淨等等。
世上有些罪行,雖然絕不能原諒,但是普通人知道了動機以後,可以理解到一定程度。神戶少年殺傷案件截然不同。犯人對受害者根本沒有怨恨,只是作為實驗、樂趣,隨便奪取了兩個兒童生命,而且被捕後仍說「人跟蔬菜沒有分別」的。更可怕的是,診察犯人的精神科醫生認為他沒有病。也就是說,從醫學的角度來看,他完全正常。
《少年A》一書,並不回答讀者懷有的疑問。例如,父母真的一點也沒有察覺兒子的罪行?他們重複地說:「事件前後,他的態度跟平時沒有兩樣。」但是,過去幾年,他在學校裡經常惹麻煩的。比如說,用手錶打斷男同學的牙齒、燒掉女同學的鞋子,都不是一般的中學生做出來的事情,反而明顯有問題。
在別人看來,很有問題的一名中學生,每天在一起的父母,倒根本沒有對他警惕。每次收到學校通知後,由母親出面道歉,並向兒子說教。父親則寫:「上了初中以後,兒子跟我談不來,彼此很少說話。」他們認為,兒子不是好學生,如此而已。在他房間裡,父母幾次發現過小刀,但是沒想到他會用來傷害別人。他對希特勒很感興趣,母親樂意給他買《我的鬥爭》。其實,「人跟蔬菜沒有分別」的說法,本來是他小學時候母親說過的。她解釋,兒子在學校上舞台表演以前非常緊張,於是為了讓他放鬆,說了「就把人頭當洋白菜看吧」。
從《少年A》很難判斷,是否家庭教育的失敗導致了殘酷罪行的。如果父母敏感一點,或者有多一點勇氣去面對兒子真相的話,也許能夠防止他行為發展到極點。同時,跟他們差不多的父母在日本社會多的是,而那些人的孩子當中犯可怕罪行的,只是極少數而已。
還有另一個問題。《少年A》是沒受過高等教育的藍領人士寫,由職業編輯整理成書的。即使有深刻的感受,恐怕他們沒有能力用語言表達出來。社會影響力如此大的案件,有關人士留下紀錄一定是好事,但是不一定能夠幫助我們理解事情的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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