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2-08 18:44:20顏士凱

流星‧蝴蝶‧不見

不知為什麼,看著車窗內外洶湧不斷的人車潮,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蒼白感。朋友還在繼續認真推演他那三大張密密麻麻的「Q&A」,臉上全然不見他平日那種時時仰望穹蒼的大氣狀;一個平日以豁達穩健見長的人竟然可以緊張成這個樣子,令我感到這個時代變轉節奏之快,或免不了扭曲人性至令人難以思議的程度。

快到中午的時候,終於輾轉抵達竹東;穿過一個傳統市場時,狹窄而彎曲的小路,兩邊不斷的魚肉蔬果,方令我的身心感到一點暖意,雖然這裡的風比台北大很多。為此還跟朋友說了上個月在報上看到的一則「別有奇趣」的新聞,報上說台北的新店有個烤鴨店的老闆,毒癮奇大,弄到入不敷出際,突發奇想來個自行研發安公子,於是「白天烤鴨,晚上考(究)毒」;最終是鴨味敵不過怪異的毒味,警方找上門,押進牢中去。

說完這個新聞,突然想到自己幾乎也是被押來。年初二大清早,朋友說要去向女友的家長提親,且說「無論如何,你一定陪我去;兩天一夜的長期作戰,這是我的生死關頭!」我看著眼前這家人,雖然是貨真價實的客家人,可一派溫文和氣貌,何來恐怖的作戰場面之說?最多不過問粉仔細(連血型與每天幾點睡覺,都列為考題),還好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四合院廣場的大空間,很是令我免除這種內心自相殘殺的荒謬戰役。

來來回回「烤」了近乎一整個下午,女方全家除了那個剛從法國留學回來的妹妹,臉上還不時有點笑容外,每個人都不免嚴肅得很。好不容易來到吃晚飯時間,我隨意吃了半碗飯,便溜到屋外抽煙、透氣,並在這座四合院裡繞走起來。晃蕩來到對面的一個角落,正在考究前方那個水泥高出來的地方,是不是被封起來的舊水井時,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從風中竄了出來:「快進來看!」

才踏進室內,只見法國妹妹發出一聲不可思議的驚嘆聲:「怎麼可能有這麼浪漫的想法?!」偏過頭向她面前的電視螢光幕,裡面出現的竟赫然是二十多年前的《流星‧蝴蝶‧劍》(1976)!我坐了下來,才正思量她那時候恐怕還沒出生時,她眼睛滴溜溜地盯著螢幕轉不停,手卻遞來一包煙。電影正演到孫玉伯遭到他最得力助手律香川的殺害,逃進隱藏在他床下的水道。

一個十五年前被他所救的男子,十五年來一直等在那個水道,等的就是這一刻;而,經過這一刻也正是他自己的死期,因為孫玉伯要轉逃到旁邊的水井底養傷、預備復仇大計,而那個藏身於地道十五年的男人,則要架著一座空馬車,將趕盡殺絕而來的律香川與其手下引開,並將馬車開落向一處萬丈懸崖。

我抽著那包「Gitanes」煙,好幾次無法不把頭轉過去看著她那驚訝萬千的表情。電影演完了,法國妹妹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接連抽過兩根煙才搖搖著頭對我說:「太浪漫的電影,不是嗎?」我不解,楚原導的古龍小說改編的電影,在我們那個時候看來,是當時最冷酷的電影了,而她竟說「太浪漫」?難道時代之變,已經離奇到過去的冷酷竟可演變成今人的浪漫?

窗上映照陣陣熊熊的火光,我們都忍不住走出去看。隔院的人家不知為何正在庭院裡燃燒起如山一般高的金紙;將近夜半天空的一角,因此給燃得紅通通的,不斷在空中飛舞亂顫的火苗與火光,賦予陰冷的黑夜一種難以言喻的──浪漫色彩。

我轉過頭去看法國妹妹,她燃著一團火的眼睛對著我閃爍不已:「這電影你看過吧?」我點頭:「妳不覺節奏太快了些嗎?」「我看到的不是節奏,節奏不是感動我的地方。」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說看古龍的電影會感動。

「他──我的意思是古龍──說的沒,一件我相信會是事實,但我相信他的心。」我懷疑起她到法國唸書「很被柏格森的有機哲學所感動」了?「天哪!十五年,黑漆、潮濕、只有老鼠、四下無人的水道,只為了對他自己的生命負責,而一旦挑起這種責任後,立即就要失掉生命;沒有一股像腦衝血似、絕然放浪的情懷,沒有人可以想像得出這種故事來!」火光繼續沖天,鞭炮在這時也跟著沖入雲宵。

「你想,不,其實根本不用想,沒有一定、足夠的時間與空間的積累或沉抑,你根本不會有纏綿緋惻、魂牽夢繫,也不可能嚐到什麼叫作茶不思、飯不想的那股滋味。」

我正沉浸在法國妹妹的「茶不思飯不想」中,她母親突然叫喚她,里昂的指導教授來電話了。她突然離去,我看著依舊火舌豔麗的天空,卻猛然察覺到某種東西不見了──不是「忽然」,而是「已經很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