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16 19:10:51顏士凱

『人間』不死(二):小說與大錯

(圖:陳映真的小說〈夜行貨車〉於1985年搬上大銀幕,由台灣到中國發展的導演謝雨辰執導,張豐毅主演。)


這天舉行的座談會,侯孝賢導演以【國境邊陲】的出品人身份發言時回憶,他當年因為讀了陳映真的小說,帶給他一股莫名的反抗意識,這股朦朦朧朧的東西此後一直影響著他,也使得他始終站在一個「反對黨」的角色去看待當時的政府。

侯導還流利地唸出幾篇大陳有名的小說,〈鈴鐺花〉、〈將軍族〉、〈夜行貨車〉。侯導近幾年在光點跟電影線記者坐下來談時,幾次明言早年他讀的「太多小說」,對他後來拍電影產生很大的影響。

記得在『人間』期間,每天行程排滿滿的大陳,有次主動找我談話,我以為他終於要教我「人間式的採訪」了,沒想到他卻問我說,有人跟他說我在寫小說,他希望我拿來給他「聞聞看,有沒有小說的氣味?」我敷衍地說,寫了很多草稿,都很不滿意,甩在床底下「孕釀」。

離開雜誌社後,我中間還遇到大陳兩次,他竟然還記得我曾跟他說過我有寫小說,還說他想看我寫的小說。許多人不知道,大陳自『人間』時期,他雖然念念不忘他的小說創作,但他曾對我坦言,他這時最崇拜的其實已經不再是文學,而是社會科學。『人間』關閉後,他成立了『人間出版社』,出版書籍雖然偏向白色恐怖題材,但無一不是用社會科學的概念與方法進行書寫與調查。

大陳的小說對侯導拍電影產生莫大的影響,但大陳自己的小說究竟對自己產生什麼影響?

我並不很清楚;其實,我對大陳的小說也不很清楚。記得我在雜誌社期間,剛好雜誌社把大陳所有的小說與論(戰鄉土文學之)文,出了一個陳映真全集,大陳很慷慨地送給社裡每位同事一套。我拿到後,翻了好幾篇,大陳那種文藝調我實在進不去,用侯導的電影給人的感覺的話來說是,我覺得我跟大陳的小說很疏離。也因此,我當時(年輕氣盛)真拿不出自己的小說稿,給這位在徐復觀口中的「海峽兩岸第一人」的大師指點一二。

事隔多年後,我有次搬家前,有位朋友突然看到她「最景仰的人」的這套書時,我毫不遲疑地送給了她。而今想來,我當時很可能犯了這樣的錯:文學氣味不相投,亦不見得就不可互相交流;用我這幾年當記者的經驗來回想,我其實當「至少」聽聽「當事者」如何述說他的創作觀。

然而,我在雜誌社期間發生的一次大事件,很可能才是導致我拿不出小說稿給大陳的最主要原因。

時間約莫是在1988年的五月底,『人間』在陽明山的「國際旅社」,召開了一次空前絕後的「社員大會」。這中間發生了三件事,間接導致我想離開雜誌社。
(圖:王拓的短篇小說〈金水嬸〉,2002年由台視搬上小螢幕)

雜誌社早在一個禮拜前,就在公告欄上貼出如是大事的公告。上面時間寫的是下午兩點召開,當時我從外面直接到「國際旅社」。我到的時候是下午一點58分,我問櫃台的人我們訂的房間,他將我帶進去,裡面竟然空蕩無一人。我猜想難道這期間集會的時間有所更動?於是我打電話回雜誌社,接的人正好是當時任總務長的范振國。他告訴我時間沒錯,他們「現在」正準備從雜誌社出發。

我聽了真是半天說不出話來。我很生氣,跑到陽明山後山的「北投文物館」,晃蕩到三點半才進來。我進來沒多久,剛好遇到「中間休息時間」,當時的社長王拓立即跑來質問我,「小顏,你為什麼遲到這麼久?」我跟社長解釋事情的經過時,剛好范振國走了過來,並証實我的話,王拓當場立即閉口不再說話。

接下來發生的兩件事,不僅令我驚到說不出話,還令我懷疑「他們的小說」究竟是什麼?

王拓由於之前曾把一家肥料公司(漢洋飼料公司副總經理),從虧轉為盈餘上千萬,財務越來越緊縮的『人間』,令大陳自然想到過去這位老戰友。沒想到,王拓來此走馬上任後,立即頒佈要編輯部的同事每天都要上班打卡,此舉引爆編輯部一片反王拓之聲浪。這次召開會員大會,用腳想便知大陳有意借此為王拓與編輯部的衝突緩頰。沒想到,王拓先是說他仍衷情於政場,未來將投入基隆市長的選戰,他已經先跟總編大陳報告過他的決定,他接著又說:「我發現我在這裡犯了一個錯,就是我把我之前在肥料工廠那套管理方式,『原封不動』地搬到一個性質完全不同的地方。」

就在我驚魂未定之際--王拓此時已成名多年,我不敢相信他公開承認自己犯了這麼一個很幼稚的錯,大陳以總編輯的身份接下來發言說,他「現在」才發現自己根本不適合當總編輯,許多一些總編輯要肩負起的工作,他至今才覺得不是他能力範圍所能企及。

接下來有幾位同事發言,好像是為王拓與編輯部之戰做「疏解」,然而,已經儼然被五雷轟頂的我,耳朵裡完全聽不進這些話,我儘想的是:他們過去所寫
的那些鼎鼎大名的小說,究竟是什麼?那些小說究竟能堪擊得了什麼?他們那些所謂社會寫實小說,究竟對社會的穿透力僅止於文學美牆,還是個人居家自療之壁?

我想著侯導這幾年的電影,如此輕冷而無力,我再度想起當年有多少人自願「無償」到『人間』當義工幫忙。究竟『人間』對台灣社會的關懷,是否僅只是在一個美醜交代時代中一片迷牆?時至今日,人們對『人間』(滑溜的銅板紙)所掀翻開來的台灣記憶繼續(滑溜地)癡迷,竟不過是將大家帶離家庭到旅社的「傷痕小說」?(2007/0416)
CR 2007-05-02 23:17:13

有意思的文章,不過挑個錯字,應該是郭「力」昕,不是郭立昕

版主回應
沒錯 是「力」不是「立」
以佛洛依德的日常生活心理學來說
很可能我覺得他這幾年
話都說得很用「力」 令我潛意識上
發生了如此糾正之效(笑)
哈哈
感謝CR的賜正

但 您也別客氣
說點您看了拙文時
自己的意思
相信也會很有意思
2007-05-02 23:48:38
ryan 2007-04-27 06:47:39

我真是超超喜歡「金水嬸」這本小說,還曾經幻想,假如自己有能力(或財力),要把他書中的五個故事選出來,拍成類似「銀色性男女」那樣的小鎮拼圖風情(主線當然仍是金水嬸)...:p

版主回應
ryan兄的靈感很吸引人
我常以為台灣電影該試試
將本土的題材用異國的方式來處理看看

我在這個系列的(四)
總算把上次我跟您提到的
侯導與政治的糾葛
放了進來(之前試著把它單獨寫一篇
可是都覺得很乏味)
裡面說得不盡詳細
不過 意思都到了
也許之前就是寫得太詳細了
所以自己覺得讀來無趣得很
─尤其他的人與電影現在都已經那麼無趣了
書寫關於他的文章 當然更非要跳脫這樣的
限制(借用侯導的話囉)不可
2007-04-27 21:54:44
顏士凱 2007-04-20 17:07:20

薛西兄
用我們當年在滿口針鋒相對的人類學圈子的話來說
那幾個問題還真是
「那是我的問題」
我至今未見過有人如是問

謝謝您的謬讚
我覺得我的真誠表現得還不夠真誠
─稍稍有點接近我的真誠的「表現方式」的
是我之前那篇〈救護車來到國際書展:國片輔導金的會後協商〉

我覺得您寫【盛夏光年】的方式很不錯
有藝術家那種不顧他人眼光的氣魄
全力集中在您想關切的片斷
至於您的「零度隨筆」也很有意思
生活中諸般看似平淡或已定位的東西
有重新被打破之意
有卡夫卡的「味道」(借用大陳的話囉)

拙文還望您別客氣地不吝賜教
真誠說來
我寫這幾篇『人間』的力氣
確實不如我之前寫影評那麼使盡全身的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