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13 16:58:07顏士凱

戰後的台灣春夢─海明威的口水(下)

(6)

越出人行步道,漫漫走到草堆裡,雜草穿過涼鞋輕刺著腳踝;彎腰撿起腳邊一根不大不小的樹枝,將口袋裡僅剩的一張面紙撕成一條一條,綁在樹枝上,揮開黃昏的蚊子、昆蟲與蒼蠅。眼前與近在眼前的一切,在樹枝與紙條交錯的光影中,遠離、縮小。

解嚴後:在家看錄影帶─寫文章--電影向燈火通明的家二十四小時不停進攻,雄偉的影像撤退到狹小的螢光幕裡。觀眾是分散在不同空間中的觀者;觀者的身體被家中漫天蓋地的日常用品所包圍,深陷在鬆軟無力的沙發裡,攤開於陽光與燈光下。

「電影是白日之夢」,已然失去其過往神秘而深沉的動人光芒。

「今天」的白日夢不再完全由電影所獨佔,新的世界在百花爭鳴與荒蕪雜亂間難以分辨──觀者的腳不再像過去的觀眾勤於 moving,世界無恥地在觀者眼前縮小影像而不停地嘶吼。

「今天」,「壓力下優雅態度」的冰山,不再為人們所景仰與跟隨,冰山下的 7/8 不斷被顛覆到水面上、拖拉到冷嘲熱諷的泥沼中。

過去的觀眾可以被一大堆文字與眼淚所淹沒,「今天」的觀者只在不斷 moving 的音響中纔能呼吸。

過去的英雄是捕獲巨大馬林魚的老人,今天的觀者是中途攔劫、濫咬的鯊魚。

過去追求一條巨魚的冠冕堂皇式的評論,所撈起的悲劇、勇氣與美麗,還能再被坐在電視的電影面前的觀者視為崇高的箭靶嗎?


喝下一口水,臀部脫離水瓶的擠壓,腰腹鬆緩下來,脖子帶動眼睛悠然越過陸橋與宮殿。天色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像眼前加戴上一片墨鏡的變動而已。出門恍如剛剛喝水前一次不經意的狂想。眼前的一切遙遠而渺小。

很清楚腳邊就有一張座椅,沒有坐下來。空氣中有風、很小、不太乾淨、沒有一定的方向。腳沒有再往前進,一隻手在空氣中輕輕揮動,腳底心有一股細小而清晰的力量微微振動。
腳底下轟隆震動不息,紛亂而沉悶。

左右兩邊馬路的車潮漫天蓋地來去。樹朝一定方向傾斜,樹葉間相互攻擊。一只塑膠帶瘋狂地飛舞在車陣上方的半空中。

電線桿上看不到一隻鳥。耳中突然傳來一道嘻笑聲:即便不變如地心引力者,或亦不免逐漸磨損於人類捏造出來的波濤洶湧;坐在行駛於半空中車廂內的人,只在窗外出現各種浪潮時,眼睛纔將麻木的身軀搖醒。

再喝下一口水,這次與口渴完全無關。

學者與評論者總渴望從人類大腦這個最重要而高尚的器官中,建構一座新的知識與精「神」殿堂。因而,不免對於個人細小而異常的腦神經變動懷抱莫大狂想,遂,假設他鄉某地必也存有一片尚未開發的空白地帶足讓其上下左右地奔馳。

他們將軌道架在原著的上方,從上面俯視地面上大腦的皺褶,各自以其獨門筆法畫出鳥瞰圖,在引動個人腦波洶湧之點設下站牌,經過大費周章的一番武裝後,驅車前往,進行大規模的挖掘與採集,再上車匆匆趕往下一個站牌。

然而,卻常忘記在計劃編排與工作進行時,他們掉落在地面上那一隻又一隻朦朦朧朧的形影,正以不可思議的程度影響他們的測量與挖掘。

在那些看似句句理性的報告中,仔細觀察他們句子與句子間移動的動能,不難發現他們是搭乘捷運,迅速在一個個「大」腦上來回穿梭的旅客。

好像那些他們下地所採集回去的腦子,原本就屬於架高在半空的車廂;腦子以下的人體部位對於大腦產生不了重大的作用,不過是飛舞的大腦用以對抗地心引力的支持者。

北極星在遙遠的空中孤獨地閃爍,不知為什麼這時陸橋另一邊的房子後方竄出五顏六色的沖天炮,北極星消失於煙火中。

決定沿著捷運陸橋向海的方向前進。

行過兩站,從車站裡出來的人潮,朝著我而來的人遠多於離我而去的人。我與他們擦肩而過,風在我們之間呼嘯而過,汗水自鬢毛輕快地滑下,耳朵感到一股微小的力量開始生成,眼睛看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解離。

此時有一股氣流像雲般浮繞於腳踝與小腿的下半部。

如此,即便看到(《戰地鐘聲》第 10 章)碧拉兩次把腳伸進小溪裡去洗,都叫著:「老天,好冷。」時,恐怕他們也難以「意會」詩人用了近三千字的空間與時間,繞著碧拉這老女人究竟醜與不醜這愣頭愣腦的話題,踩著細碎的腳步、咬著小草桿,幾番漫漫地往復來回打轉,卻竟前進到帕布羅「醜惡不堪的光榮」事蹟上。

在這件「光榮事蹟」上,不只英勇被殘忍所掩蓋,平凡(百姓)更被殘暴的濃煙所徹底淹沒。然而,這果真是詩人現實之眼與書寫之身心聯手之下所欲洞識的人性真理:戰爭所真正令人喪失的是(日常生活中)絕大半的人性?──學者經常採取腦細胞運動方式企圖「捕捉」海明威的運動員細胞。

為何這場歷時長久的血腥屠殺,詩人安排由主謀者的床頭人代替敘述?而且,竟然從這個醜露老女人的洗腳水中倒出來?

秘密已然不可能再是:詩人如此作,其想要的是什麼?──例如像「戰爭對人性的影響?」;或以一種更暴力而恐怖的處境來宣揚或襯托他那最有名的人生哲學「壓力下優雅態度」?等之類陷落在學者泥沼般大腦中的東西──,而更貼近於一個宇宙現象:是什麼令詩人全身上下,渾然忘我地投進這場外表殘暴而兇手群莫名其妙的殺戮過程?
(7)

愈往前走,陸橋右邊的房子愈是矮小歪斜、燈光昏暗。

前方的陸橋高度低矮到連公車的高度都不到;有點驚訝在這樣一種幾乎要失去一切的地方,在橋下的馬路之前一個高起的花圃旁邊,擺置著一張小方桌,桌上酒瓶林立,桌腳像章魚般交錯叉開,兩個身材魁武的男人裸著上身,對話聲音明亮。

我趨前欠身借火,靠近我的那人臉上顯現突兀的表情,一會意過來,卻遞給我一罐冒汗的啤酒,說:「這個也借給你。」另外那人卻說:「椅子也可以借你。」

我愣了一下,環顧四周根本沒有第三張椅子;在目光移動中卻看到他握住保麗達 P 的左手少了一根小指。靠近我的那人仰天大笑,禿裸的前額汎著一層紅光。

蹲下身,吞飲一大口啤酒,順著啤酒墜落之勢,仰起脖子尋找月亮。

氣泡在肚子裡散開時,卻感覺到好像有一個人在肚子裡發笑;看到少了小指的人兩眼注視著我,奇怪的感覺撞擊到另一種奇妙的感覺:背不知在何時擺脫肩胛骨的夾擠,頸子擺脫背的束縛。想立即放聲說話,卻不知要對眼前這兩個陌生人說什麼。

「別拘束,請坐。」少根小指的人連看也不看我一眼,像在對著桌子說話。他如此若有似無地逼我,不知心中究竟想要什麼。

「又來了,別再逗他,他會掉頭就走。你看,他這不是已經『坐』下來了嗎。他真要坐,桌子都可以拿來當椅子。少年仔,對沒?」

他們兩人年紀看來並不大,或許常年在外的緣故,風吹日曬將勞動者的皮膚戳拉得像風乾的橘子皮。

「你要去那裡?你全身上下看起來好像都被這個小鉤鉤給倒掛了起來。」少了一根指頭的人將椅子抬起來,人椅一起緊靠在我身旁落地,禿頭好奇地抬頭看他。

為什麼該書唯獨在這一章中,詩人一再將鬥牛場景引喻進入這場血腥屠殺中?這其中莫非隱匿著某種異常的養份?更精確地說,莫非它含有適於詩人體質的驚人的某種維他命成份?

「剛下班,出門走動走動。」我的目光從禿頭那一大片光裸的前額飄過,整個身體輕鬆的像失去地心引力。

禿頭掏出一個小紙盒,連丟三顆東西進嘴裡;盒面上一個裸著上身的洋妞偏著頭眼睛朝側面盒子開口的方向看去。

少根手指的人斜乜著禿頭沉默不語,禿頭被他看的有點莫名其妙,終於忍不住說:「什麼?」少手指的人說:「他需要一匹馬。」

「馬?」禿頭正要朝地上吐檳榔汁,為了這個突如其來的疑問卻將汁吞了下去。

此刻,忽然有種微妙的直覺,那令我感到驚奇:他們之間也許不見得是朋友?──少根手指的人如果是在發動某種戰爭,那麼,他的目標也許是那個禿頭?

難道鬥牛纔是他所要書寫的目標?──帕布羅是牛;碧拉,這對他知之最詳的床頭人,之作為轉述者,一如鬥牛士;那些暴民其實是觀眾。詩人能/想從這種隱喻中汲取什麼創作養份?

「待會兒一起去釣魚;晚上釣魚很有趣,我們釣魚不用那麼多道具──那是拿機器殺魚,不是釣魚。」少根手指的人低頭對我說。

我一下沒意會過來,轉念一想:「騎馬去釣魚?」

「一個人需要一匹馬,但不一定要騎牠;一個人需要一匹馬,但很可能不是現在。騎馬去釣魚?是也可以,不過你要先有馬,釣魚卻不需要你先有魚。」

「只需要釣線?」蹲了許久的腳開始酸麻,我忍不住站了起來。

「不,那太渺視魚了。最簡單的,整個人跳到河裡面。」
「用手捉魚?」
他搖頭,嘴緊閉。
「把自己當餌?」禿頭這時突然插進來,他還是搖頭,不過禿頭的問詞卻令我心中感到非常高興,我將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我此時在心理上很需要援手,但我確定這一切很可能跟釣魚無關,但這無妨,我沒有被捉弄的感覺,覺得至少抓到一點點東西:「把自己當魚?」

這次他沒搖頭,卻突然轉頭,叫屋子裡的「囝仔」拿出一張太子椅。我靜靜地陷在那張看起來不太大的椅子裡,這樣的父親與房子如何能誕生出如此動人的倩影,內心一時間沉落到異常幽暗又明亮的角落。

答案很可能是:「沒有」。
秘密很可能是令學者的宮殿式頭腦與眼睛不能思議的:口水。
吸引人潮湧入鬥牛場,似非殺戮英雄,亦非平日不得親眼目睹的殘酷戲劇,或如噴泉般沖天四濺的恐怖血腥。一塊紅布挑起牛原始神經的亢奮,豎立人獸間的對立──是否生死以搏在此刻還是未定之數。人手運轉布幕揮撒紅色亂氣流、旋轉步伐掀起狂野漫風沙,衝突的節奏逐漸在萬人圍坐的劇場中形成。

然而,當其中一個農/暴民對碧拉說:「殺人好容易口渴。」(153頁,宋碧雲譯,桂冠,1996)時,原本(像蒼蠅看到血似)興奮莫名的腦神經細胞突然癱瘓倒地:節奏,是學者捕捉詩人大腦的線(性思考);衝突,是知識之網;養份的想法,恐怕捕到的還是自己(余/魚)。

詩人企圖從戰爭與鬥牛的夾縫中,斬斷這種文明悲劇,在一場場殘暴不已的過程中,喉嚨響起若有似無的低吟聲。詩人在鬥牛場內外、悲劇掀起前後奔馳。

人牛間斷有序地奔馳於忽起忽落的風沙中,異常的力場開始將觀眾在腦部以下的身體移動到大腦控制不了的區域中,意識被劇烈扭轉的身體轟出體內,一種前人類(prehuman)的原始聲音從鬥牛士與觀眾的身體冒出:鬥牛士不自覺地將流竄於丹田的抑揚頓挫聲音推出喉嚨,觀眾的耳朵將眼睛溶解於振動的喉嚨所擠壓出來的口水中,舌頭以最簡單的節奏與吶喊共振,視神經癱瘓於一波波恍如天地共振般的舞蹈,腦細胞醉臥在一大片載浮載沉的口水中。

原始的能量終於繞過大腦滲透進乾澀的喉嚨,口水內的細菌阻殺線性文明所帶來的各種固狀體(刪去一切分判因果、力斷善惡之線),喚醒冬眠於社會影像中曲彎的雙腿。在失去歷史腳印的冰冷掙扎與彈跳中,彎曲的腿回頭一波波震開被社會光環所扣壓的大腦,再度將那冬眠的角落昇壓上喉嚨中迴蕩。

在數量龐大、次數頻繁的對話中,乾澀口感的原始記憶自然而大膽地斬斷大腦與眼睛聯手的陳舊而堅硬的路徑。在一次次富於彈跳之力的弧度中,詩人的手忘我地解離於距大腦最遠的步伐,將全身上下沉醉於從文明轉折回原始脈動的道路中。
(8)

我跟「囝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們兩人拖進屋子裡的藤椅。屋內鼾聲震天,我蹲在門口,汗水將背黏貼得緊緊的,我覺得像打了一場不知著力點在那裡的戰爭。

少根手指的人自我坐在他女兒拿出來的椅子後,便不再與我說話,好像剛剛的對話完全沒有發生過,又好像他已經把我交給椅子了。

他們兩人此後只說了幾句關於前面這條馬路的坑洞在那幾個地方出現、風沙在黃昏的某個時候顏色的變動的話,酒像空氣般一瓶瓶迅速注入他們體內。這份奇妙的景象,教我看得渾然忘我:像(跟他們一起)化成一灘水。

一小包面紙捏在少女手中,出現在我鼻子前方。

我猛然站起,眼前冒起五六顆金星。

少女伸手拉住我的手臂,我看到少女白色的襯衫上面繡著中山女中四個字,旁邊伸出去的兩條橫線,此時看來像極捷運軌道,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也喝醉了嗎?」
「妳看過彩色的星星嗎?」這話現在出不了口,「妳媽呢?」這話現在也已沒有多大意義。

我告訴她我從沒喝醉過,少女笑了起來:「我爸也從沒醉過,」我看到她眼角出現兩條美麗的魚尾紋,「他很快就睡著,喝酒時盡說些沒人聽得懂的話。」這時看到她爸爸的睡狀,舌頭含在兩片嘴唇之間,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少女說:「你會釣魚嗎?」
「爸爸帶妳去釣過魚嗎?」
她搖頭,「父親很少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像是常常忘記自己是誰。」

邊說話中,將那一包面紙都用光了。少女伸出食指指著我的右臉頰,我一下沒意會過來,她幫我將一片不小的面紙從臉上取下來。

「吃過晚餐了嗎?」我想問她,但不知為什麼突然覺得喉嚨乾燥得發癢,咳了幾聲,臉頰紅燙了起來。

她無畏不傲地看著我,我的眼神越過她那在風中飄蕩的髮鬢,看不出有什麼意義的聲音,「月亮一定給捷運陸橋擋住」,突然在耳中輕柔而清楚地響起。

我──好像是另一個人──突然問她:「這是妳們家嗎?」她看著我,嘴唇張開了一下又立即閤上,然後轉頭看著屋裡:「我爸一向不尊重錢,他喜歡的東西很可能我們都看不見。」

她一說完話,少女突然間轉身進屋裡。

腦海中剎那間浮現一片空白,只聽到像一張拉滿弓的箭發射出去的聲音。

當她再度走出來,手中拿著一包面紙準備給我時,我對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有種前所未有的確定感。我對她說:「回去了。」

好幾滴汗水墜落下來,我都不以為意。

她微偏著頭,眼睛露出明顯的問號。我走了幾步纔回頭向她招手,她嘴裡咬著橡皮筋,正要將頭髮紮起來。

我禁忍不住,轉身向她走過去,她問我要不要留下來吃飯,我本想幫她收拾桌子,卻不知為什麼說出「我忘了回家煮飯」這樣的話來。

她臉上並沒露出某種特別的表情,向我點頭道再見。我轉身離去,低首而行。在等待紅綠燈時,上下牙齒相互咀嚼起來。──口水是人類最原始的「食物」?
(9)

現代生活是一團謎,更是迷宮──這是現代藝術與後現代社會「口水式」的修辭學。經由這兩種「關鍵種子」,生長出各種哺育當代人的食物

我們更不可能看清生活的真面貌──「看清」生活的真面貌,在「今天」,只能從「創造」生活中去建構一絲契機。──創作,來自於對如是人類生命悲劇的確認;而,「作品」其實不過是「謎」與「迷宮」,飄送出來的落葉。

過去只存在於街道的「海明威」(電影),而今已然攻進家庭裡(錄影帶、DVD)。沒有人去發掘人類的神經系統的蛻變,沒有人去偷窺廚房旁邊的「海明威」,是否一如過去的狩獵英雄?

「今天」,我們在「看似沒有戰爭」的家中,孤獨地在(舊生活被)摧毀與(新的)混亂中虛擬出一場必敗的「戰爭」。──「今天」,再也沒有(從來就沒有)海明威的新面貌。

在這場「戰爭」中,我們最多只能暴露出過去的(文字)殘骸,虛擬出今日紛雜的戰線(道路)。--這個「最多」,僅只是腦海中的一個捕魚老人的夢想,一條新的虛擬道路。

海明威的「冰山」(理論),--一如南北極冰帽的溶解--,在「今天」,只有透過溶解於新的虛擬道路,我們才能如此予以重新改編/縮小:1/8 的海明威,7/8 若有似無地滲透了海明威的生活;在這兩者間不斷移動過程中,分泌出足以溶解那被「國與家」滲透/淪陷了半世紀的口水。從這場免疫系統戰爭中,建構出檢驗個人體質的新道路。──這是戰後唯一的「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