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13 16:26:52顏士凱

戰後的台灣春夢─海明威的口水(上)

(1)

從椅子起身,走向披掛汗衫與 T 恤的椅子與浴室;腳筋變得僵硬,腳掌無法一次完全著地。原本打算午飯後休息一會兒,再出門登山;暫且虛坐著,汗從每一個七月的毛細孔汨汨滲出。

經過一個上午反覆觀看改編自海明威小說《To Have and Have Not》的【逃亡】(1944)後的遲鈍眼神,在汗水滲入眼角後,莫名地想起以前住的那棟房子,青蛙從二月的池塘裡開始夜夜狂叫--女主角洛琳白考兒那頑皮中更多勾引的眼神,翻轉出這段不快的記憶於過去所沒有的風情中?

「府上最近新養了幾條狗?」有天晚上一位友人在電話那頭如是笑問。我回答,他再笑,他不相信那就是我家池塘裡的蛙叫春;此起彼落、狂吠不已。人蛙大戰教他終不再笑,也說不出聲,好像他從電話那端瞬間逃走。

那些蛙兒每年二三月間冬眠轉醒過來後,便迫不急待地跳入前院的池塘,將那裡霸佔為牠們春夢的搖籃。平日極少失眠,在那棟房子裡,失眠的日子或近於牠們一次產下的卵,足以淹沒池塘的一角。

眼睛並不同意毛細孔上的汗珠近於夢魘般的蛙卵。腦海中滲出諸多往事,有如巨大的電影影像,蜂擁到視網膜上。

腳虛點著地,大腦受到視神經的搔癢,但顧著將嚴肅而沉悶了一個早上的嘴角斜斜地牽引起來--《戰地春夢》第 14 章剛開始的一個句子:“My legs hurt me and I looked down at them,...,and seeing them knew where I was.”(雙腿疼痛,引我低頭注視它們,..這般注視,引我知曉我的存在)每次讀都覺得很微妙,且帶有一份玩世不恭的稚氣與智慧--,以致忘記惱怒與抵抗。

彈性疲乏的筋骨有一瞬間使我以為,那時或被我朝牆撞斃或被我拋甩到遠處空中的近百隻青蛙(那房子我住了四年,每年被我捕捉的青蛙約在二十到三十不等)的「靈魂」,而今開始對我展開報復行動(附近有位詠春拳師教導我,瑜珈術中的「蹲式」對於我的筋骨會有很好的調節作用──人做那個動作,活像一隻青蛙)。

後頸部同時緊緊地抓住背脊與肩膀,兩片肩胛骨像共謀了許久,背脊被夾擠得上身難以動彈。

「回頭重讀」的困境也許是來自於再明顯不過的陷阱:腳踩踏下去的,看似一條條漫漫愛情路,其實是宿命難逃的地雷?--否則為何海先生書中的個個持鎗英雄,最後都不可免地以死亡收場?


(2)

客廳裡那支靠窗的花瓶,已從盛暑的午后那不忍正視的殘暴光芒,翻轉至不能正視的溫柔。

“淋著雨走回旅館”(《戰地春夢》最後一個句子),於解嚴之後的今天讀來,教人悠然感受到戒嚴時期,那份悲壯而溫柔的時代情感。

自試片間踏步返家寫稿,從在家邊看錄影帶邊寫稿的今天回望起來,那裡更是佈滿著被迫離家的流放神經。皮膚在黑暗中摸索出來的書寫道路,與今日浸身在白日(資料化的)倉庫的肉身顫動,已然無法同日而語。

看過自電資館出借的四部海明威作品改編成電影的錄影帶(1943【戰地鐘聲】,1944【逃亡】,1957【戰地春夢】,1958【老人與海】)已近一個月,前後動筆試寫了三次,沒一次能嗅聞得出那些文字裡面存在著那種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的縫隙。

居家看片的寫稿者墜入自我旋轉的陷阱中:完稿的勝利,難以挖掘出新能量來--解嚴後的「力量」來自於戴著勇氣的面具所使然,而不是出自於使出渾身解數的真實勇氣。

只浴室那件最後一次換掉的綠汗衫還有點濕軟──這是當年服役時留下,至今剩存唯一的一件軍人內衣──;其餘的早已乾燥,蒸發掉的汗水使得其他所有的內衣摸起來變得緊縮。

將水潑進後頸部,水柱迅速墜落背,汗衫與背肌纏黏在一起;忽然眨動起來的眼皮,給予眼球一道分離的明亮光芒。──光芒隱匿於分離這股晦暗的山洞中?──山洞或竟直直地挺立於晦暗之前方?

轉首咀嚼方纔在意識到「失去新道路」時的笑意,體內竟然逐漸興起一股恍如勇氣般的東西,從某個未曾知曉的角落。

經過諾貝爾獎小說家福克納改造過後的【逃亡】,摩根船長從原作粗野、剛硬的人被一百八十度扭轉模塑成一個具有高度幽默感的人。在原作中,摩根船長最後死了,在電影中,卻活得比影片開始時更加生龍活虎而柔韌。

「回頭」重讀海明威,「不從頭部」的改編,或竟才能捕捉到那「足以令人身心一起共振的東西」。──即便這個「東西」看來很小,缺乏系統性與某種完整的面貌。

走進客廳,將大玻璃瓶內的水灌進小水瓶;眼神走進臥室,鬆軟地觀看那些汗衫與 T 恤披掛在換洗籃子裡的情景。

將小水瓶插進褲子的右後口袋,拉開大門,往鄰近傳統市場的方向而去。
(3)

人群與車陣持續其匆忙往來的節奏,沒與日落的光線一起鬆軟下來;疲憊堅定地掛在眼角。

時而可見站立於騎樓下、便利商店內的讀報者,予人這昏暗的世界纔正要打開它的眼皮之錯覺;看不出這一切是逆著早晨的方向而行。

傳統市場外小吃店與小吃攤林立,聲響嘈雜,人群躁亂,車鳴不已。雖早知此地此刻便是如此景象,然全身籠罩其中,仍不免感到口渴。

喝著水,心中用「這裡不是我的目的地,只是不得不經過之路」這老舊的句子滋潤著細碎不流暢的步伐繼續前進。

“我向農舍走去,屋外一目了然。二樓的洋台通入穀倉,列柱間有茅草浮現。庭院是石塊舖成的,樹木都在淌雨水。有一輛空的二輪貨車,車在雨中高高翹起。我走向庭院,穿行而過,站在洋台的蔽蔭下。屋門大開,我走進去。波尼洛和皮亞尼跟在後面進屋。裡面黑漆漆。我到後面的廚房。敞開的大灶有煙灰。水壺掛在火灰上,但是空空如也。我環顧四周,找不到吃的東西。”(《戰地春夢》:242,宋碧雲譯,遠景,1985)

──它們缺乏高深的社會意義,很可能是滋潤作者另一次奇妙靈感湧現之前的水份。

今天的閱讀者的眼神,常常在這種近於或富於日常生活氣息的文段中,顯現出缺少著什麼的失落感。書中這些不斷湧現的平面段落,常令他們對這一整本書失去那種透視畫法(perspective)的激情。

在眼皮翻眨之前、在腦細胞細細緩緩地展開交談之前,那不斷流逝的電影影像不斷製造著這種透視畫法的幻覺。

只有當人們在燈光明亮下,觀看如服從軍令般「忠於」原著的 John Sturges 導演下的【老人與海】,原作中的每一頁纔都能獲得一個具象的目的地──電影脫離詩的世界,「謙卑」地為書本祈禱。

(4)

「妳很清楚我今天為什麼請假出來。」
「我知道,....但是我並不希望我們見面常常得躲在你請假的陰影下。」
「這不是陰影,是陽光。」
「對你是陽光,對我卻不是。」
「我的陽光無法掃除你的陰影?」
「在陽光下曬久了,眼前的會逐漸變成陰影;這種陰影並不專屬我一個人的。」

走進屈臣氏,想暫緩一下腳步。低頭在洗髮精與肥皂的架子下尋找,架子後方傳來一男一女時而低沉時而略微高亢的對話。

聽到這裡,我已經很接近架子的轉角處。很想轉過去看看──不是整個身體,只有眼睛;他們看不到我的眼睛。他們的聲音突然中斷;心虛與空虛交織在一起,腳步遲疑不前。

他們很可能就在這個架子一轉彎過去的地方。他們現在很可能正以肢體在交談。

背後不遠處架子上的電視錄影帶這時聲音忽然失控,變得吵雜而大聲。想:放棄這次的尋找。腳後退不過兩步,錄影帶的聲音猛然轉小,他們的對話聲穿越廣告錄影帶再度傳來。

這中間不知發生了什麼,接下來的內容起了革命性的變化。我不由自主地伸直腰,眼睛看著天花板,天花板受到電視螢光幕不斷變動畫面的影響而閃爍不已。

「過去,我總以為貪污若不是一種社會學便是心理學的現象,現在,我纔了解它更可能是生理學上的問題所造成的。」
「你在轉移話題,你在逃避我。」
「妳說的沒錯,不過這不是全部,因此,妳這麼說事實上也不能說是對的。」
「我當初就是被你這樣的花言巧語所迷惑。」
「人年輕的時候就是住在迷惑的屋子裡。」
「現在呢?」
「現在,現在知道迷惑也是一種生理現象。」
「什麼....現象?」女生的聲音變得有點微弱。

「貪污是一種全身上下一起共謀的老化現象,而年輕是充滿迷惑人的春夢的。貪污者並不是喪失良心,他根本看不到了,那東西早已隨他老化的身心而腐爛。年輕人並不作夢,他看到春夢,春夢裡有各種豐富的語言。沒有春夢的人只能把這些語言看成花,花在這些人的眼睛外面,沒有在心中日夜不停地反覆翻攪。」

這是革命性的春夢?還是腦細胞在必得浸潤全身的創作勇氣尚未奮起掙扎前,便已先依靠在樂觀的美麗之牆的喃喃自語:就在我們心中反覆翻攪因著喬丹(【戰地鐘聲】)、摩根船長(【逃亡】)之失去自己生命、亨利之失去凱薩琳(【戰地春夢】)、山帝耶戈(【老人與海】)之失去大魚,所可能賦予整部作品的深度與厚度,而身心籠罩在某種悲愴的光芒裡時,不由得激昂地回首過去那種離家「出走」的社會巡禮式觀影過程的「失去」,或反使得現在被包裹在日常生活經驗裡的看片「經過」(現在看片在脫離社會制度、進入日常生活的範圍後,已經很難明確斷出這個過程的起點與終點),其中蘊藏著過去所沒有的電影能源?

戒嚴時代的觀影過程也許更容易使我們輕忽,被隔斷在日常生活之外短暫的藝術經驗,經常遭受到潛伏在平庸而漫無(時間)邊際的日常生活大海中,層出不窮、突如其來、無從躲避的「鯊魚」的啃噬?

過去的試片觀影制度也許使我們對於日常生活撒下的無聊與不要的網,失去忍受與等待的耐性與體力?
(5)

背離傳統市場,彎過一條巷子,一座中國宮殿式建築物阻擋住破敗的巷子繼續延伸。一列藍白相間的車子在半空中穿過宮殿的上層建築,在屋頂的下方停下來。

無論對那個(春夢的)推論持多麼謹慎的保留空間與態度,在目前看來,它或許只是一種空洞的超越性推論,一次對於被人視為不言自明的觀影活動之變動的神經擺動。

在日趨機械化與噪音化的現代生活中,個人經驗正逐漸被萎縮與輕忽。在極有限的個人腳步範圍內,怎可能尋找並建構出一條足以抵得過擁有龐大資源、深厚歷史的社會倉庫的道路?

終年身處世俗之城市的人,如何能從海明威上山下海、出生入死的冒險小說中,汲取醇厚的生之舞蹈養料?被龐大商品與氾濫的媒體包裹得密不透風的城市人,從這位漁夫、軍人、獵人的冒險書中所讀到的究竟是什麼「東西」?──閱讀那些出自於城市人之手的評論文章,或不過是另一次繁瑣的家庭功課?

在回身反視那一大團白光閃閃的大腦細胞的波動外,另有一些晦暗的音符沉默而清楚地輕觸著傷感神經。

停步於那列車行走的陸橋下,橋下植有一大片草坪;有些草已經乾枯,有些已被壓踏出一條路徑,有些遭受到褐色的橢圓形物體的壓迫而斜歪;草坪接近馬路左右兩旁的地方,分別各有一條由平滑的石塊舖成的人行步道,步道途中與終點處都設有座椅;座椅上此刻無人,有不少人牽著狗漫步於人行步道上,狗帶著人越過步道;家狗與野狗相互追逐,波浪在陸橋下蔓延開來。

繩子在人手中,無力地垂落地面,隨風擺蕩;人直立著,眼睛帶領身體原地旋轉。

果真我們可以在「失去」(有意識地脫離)社會(資料)倉庫後,轉向個人經驗單薄的腳印時,反倒可能攫取到另一種深沉的內涵,或(學院式理性道路所)不可思議的存在空間(而不必然非得從知識累積的道路上,纔能獲取某種超越性),則,倒影在螢光幕上的日常生活,勢必得重新被觀看。

新的觀看並非從新觀點的尋找建立起來,而是如何能跨過這道心理關卡:這個倒影在螢光幕上的日常生活「影子」,是有可能成為一種經過「影像」剪輯以成的「東西」。

而,值得在這個東西身上花下如此荒誕的時間與心力的原因是,我們極可能從中建構出一條洞識現代生活中可能包藏某種原始(primitive)訊息的「新道路」(因此,故事、情節並不是剪輯的最高主導原則或依據)。──這種原始訊息之於人類的重要性,正是我們閱讀海明威小說最深沉的經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