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特戴蒙主演的【神鬼認証】)

一‧有鳥的風


電影散場、邁出戲院，總習慣在戲院附近遊走一下。眼前的一切與一個半小時前無異，卻每每覺得總有些異動：每個地方看來變得比剛剛鬆軟，每棟建築物之間好像多了些空隙──每個人走起路來，都有風；風在身體四周飄蕩，風在內心各處流轉。


也許是剛走出密閉空間又黑暗的身體，在乍然見到陽光、開放的空間、飄蕩的氣流時，所興起一股近乎重獲自由般的欣喜；亦或更貼近於剛甦醒過來的身體，在床上翻轉的賴床之慵懶狀，眼前的一切像浸入水流之中，磨擦中有風釋出，撞擊中風生水轉。


這個多少年來的習慣，常教人反轉過來影響欣賞電影的「角度」，在靜默與流動之中。【神鬼認証】(2002)中，麥特戴蒙與法蘭卡波坦一夜春宵後，法蘭卡醒來卻見麥特戴蒙默默坐在床前的椅子前，他的表情好像有點不知所措；他剛失去記憶沒多久，正在平常人與間諜人之間憂憂轉動，在性的溫暖與女性的溫度中悠悠渡過。


她以不解又帶甜意的眼光望著他，他靜靜地坐她面前，她覺得這個剛從她身體離開的男人，還在她體內流轉。他望著她，眼神卻好像又再度進入她的身體；但這次他穿越了過去，透過他昨天晚上擊打的那個陌生人的身體，透過她的身體，透過他這兩次的自動反轉的身體，他逐漸在失憶與記憶中流轉。他終於張開口告訴她，他已經把屋中所有的指紋都擦拭乾淨；他覺得他正把自己的過去，翻到她與自己的面前。


他看起來剛做完了一點「家事」，內心卻覺得有點累，一股被沉重的過去所困的疲累，一種好像對未來不知所措的茫然。還臥在床上的法蘭卡，這時說了一句看似平常卻很絕妙的話，絕妙到好像從被窩裡放出一隻飛鳥，逗弄麥先生：「那我現在可以起來走動嗎？」麥特戴蒙這才露出在片中難得一見的笑容，僅有的一次。那種笑容很難不令人頗有如沐春風之感，那種抬頭教人備感柔腸百轉；世界確實充滿幻覺，來自過去的擦不去，尚未到來的未來急忙闖進來。

(老克，左一，在【菜鳥帕克】拍片現場。)


二‧沒鳥的風


每回來到微風廣場看電影，總產生一種奇怪的幻覺：越過市民大道上那條高架橋，都覺得很像小時候玩仰頭過竹竿遊戲。


每次，出戲院、進戲院，都忍不住要抬頭注視那高架橋一番。真是沒去細想什麼，總覺得有風──好像過竹竿時，你空前地感受到風極度細微地飄動，你很小心，知道只要有一絲絲的風，就很可能教頭頂上的竹竿由晃動而落地。


而今想來，看過的電影裡面，克林伊斯威特的電影最常令人感覺到有風。你總覺得在他的電影畫面中，隱約有什麼東西在遊動。幾個月前拿到一張「克林伊斯威特之爵士禮讚（Eastwood After Hours）」的DVD。多年前曾在書上看過克林伊斯威特認為，美國電影對世界的貢獻有二：西部片與爵士樂。


克林伊斯威特甚至早在1988年時，導演並製作了一部爵士樂大師菜鳥帕克的傳記電影【蔡鳥帕克(Bird)】。我對爵士樂向來興趣不高，隔年金馬國際影展上映這部電影時，學姐帶著我去看這片子。她對我說她是去看帕克，與克林伊斯威特無關。我沒說的是，我倒想看看她看爵士樂電影的模樣。始終很好奇，為什麼與我嫻熟的女子幾乎都喜歡聽爵士樂？


莫非爵士樂與女人之間有某種「本質」上的關聯？


看完電影出來，學姐問我電影拍的怎麼樣？我抓抓頭，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只說電影迷漫著一股吹不出去的黑風。學姐聽了哈哈大笑，然後她竟然抓著我再去看另一部電影，我說我要回家睡覺了；我們就這樣分道揚鏢；實在沒法一部電影緊接著一部看，黑風還在我體內繞轉呢。


當然沒立刻回家，卻在西門町裡晃走中迷了路。也許真的方向感有問題，不過，更也許是我「對女人的遐想」所造成。自己也許並不覺奇怪，但別人大概會不以為然地認為是可笑的想法。我的揣測是：穿裙子的女人，其對風有種特別的觸感，尤其「這種風」是「來自」離心臟最遠、眼睛最不容易見到的角落。


總很好奇，一團風在裙子裡打轉，究竟帶動什麼感覺？


我當然不知道，我想克林伊斯威特根本就不想知道；不過，克先生最清楚的也許是牛仔們在大地上馳騁時，褲檔裡亂顫的鳥兒總免不了感受到來自馬兒某種天生的節奏。而他個人在爵士樂裡，找到了一個可以讓鳥不落地，也能感受到風吹草動的曼妙之處。


那條高架橋也許對電影人是別有奇趣的：交通自是一座城市的神經系統，那麼，什麼是一部電影的神經系統？答案如果是風的話，未來的電影真正能教人「大感驚奇」的，恐怕不是更精良的電腦特效（這是龍捲風），而是「沒鳥的風」──老是日日年年穿裙子的女人愈來愈少了，而人類這種奇特的經驗即將瀕臨絕種。


眼前的世界「真正想」做家事的人，愈來愈少了；愈來愈多人想離家，或出走，或再找一個家；當住家與成家愈來像是一種硬體制度，風生流轉的裙子的逐漸消逝，不僅意謂著人類的神經已經與柔轉的神妙疏遠，人類的性意識與性活動，必也迅速等同於激情，等同於一種沒有光譜的性體制──裙子因此成為探索人類神經系統的間諜，正在迅速失憶的間諜。(2002/08)

爵士樂一代傳奇人物Charles Parker，1920-19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