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最近〈200606〉籌拍的【色‧戒】，令人想起2002年鍾麗緹主演的【色戒】)

一‧你戒我色


【色戒】(2002，Pan Nalin導演)令很多人失望的地方，偏偏在於，這是一部非常「有趣」的電影。


偏偏的意思是，「有趣」是現代人最普遍的價值觀之一，不過現代人卻反而在這部「怪怪的電影」中，看不到怪中令人大感生命實在夠有趣的場景。這部借佛獻「色」又帶(偽)女性主義的電影，真正還稱得上有趣的，偏偏出在一場「性愛繞樑」的奇觀戲上。


片中飾演還俗喇嘛的男主角古蕭，有天趁著老婆鍾麗緹外出，與一名為他們做莊稼的印度女子勾搭起來。這名頗有姿色又身材曼妙的印度女子，將自己的「洞」與古蕭的「蛇」接上後，一手將古蕭推倒在地，另一手刷地一聲，將腰帶解下、拋上半空中，腰帶應聲從樑上繞掛而下。她一手接住，雙手向上緊抓腰帶，同時把腰帶像擰毛巾般不斷扭轉；她雙腳接著上提盤坐，雙手慢慢放空後，鬆解的腰帶緩緩帶動她的身體旋轉了起來。


我們說這場性愛非常有趣的地方是，它還真是令我們很難不想到瑜珈之術。妙的不僅是這女子的性愛技巧充滿瑜珈的神髓，絕的是它竟也帶動這位偷情丈夫的小頭與大頭，「一起」進入瑜珈的狀態：「小頭瑜珈」是印度女子雙手與雙腳帶動起來的，「大頭瑜珈」(古蕭不時撐著雙手「轉頭」望著窗外，危恐出差的老婆大人這時剛好回家)則是古蕭雙腳浸泡在性趣中、雙手卻憂心老婆正好回家時。


而太座大人還真給正在偷情的老公盼到，「即時」回轉家門。於是，第三種瑜珈出現了！不妙的是，這回卻落在觀眾身上：我們從電影獲得奇特性趣，硬生生地給打斷了。非常有趣的是(當然是在我們走出伸手不見五指的電影院後)，下半身的性趣給打斷了，上半身的興趣卻莫名地暗暗生起。


我們感到體內有種斷了線的風箏感：這場戲的上一半演繹得令人觸目驚喜萬千，猛然間轉到下半場匆匆收場。好像是這樣──瑜珈變成「娛減」，不禁令我們的頭腦也練起瑜珈來：這部叫作【色戒】的電影，難道真要告訴我們，「色」從何戒起嗎？


我們都不需背負像片中那位還俗喇嘛的宗教包袱，戒色之道何從關乎我事哉？有趣的是，這個不太有趣的疑雲，卻是從片中唯一有趣的場景中而來。


有趣的是，這小哉問竟不是從「這部電影到底在說什麼」，這種大哉問裡正經八百而來，卻是從一種貼近斷了線的風箏感中，若有似無地蕩出來。


二、我動情你不願


腳步虛浮地走出戲院，來到樓下時，卻看到不少年輕女生圍在戲院的櫥窗前，其中有名看起來是國中的小女生，甚至還不大也不小聲地(在旁人聽來其實有點大聲)，把櫥窗中剪報上一開始第二行的句子唸出聲來：「女人為什麼就不能拋夫棄子？」唸者驚嘆，旁邊的聽者更是因此好奇到，差點沒把頭鑽過玻璃窗裡。


不知為什麼，我又聽又看此景，心中在很覺有趣中，別有一種甜甜的感覺。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錯覺，因為空氣中這時還真傳來一股甜甜的香氣。只見右前方賣日式泡芙的商店前，已然大排長龍，香氣亂竄，甜味醺人。


真是不知為了什麼，或吃了熊心豹子膽，我竟然作了個假動作要插進隊伍裡。但，一位少女立即走上前，用她的身體，把她與前面的人之間的空隙填滿。然後，接在她後面的隊伍也跟著往前推進一步。有意無意間，我倒注意到其中有一人是看著，我想插進去的這位少女的「意動」而跟著靠上來的，其他人都是因為「身體感覺」到前面的人疏離了他(她)，才靠上去的。


不知為什麼，這個微小的注意很是在我內心，引起不小的騷動。騷動到我不知該將它排在什麼位置──或「隊伍」？


我到旁邊買了一支霜淇淋，在隊伍旁邊走邊舔。在若走沒走中，突然感覺到舌頭自己不斷舔著那螺旋體，忽然想起一個好笑的故事來。有個日本人早上還不到十點光景，路過橫濱的中華街，赫然看見一家店門口大排長龍，隊伍之長令她咋舌，她轉身離開後又忍不住回過頭來看了一下，於是上前去問隊伍中人「為何排隊？什麼商品這麼吸引人？」問了半天，所有的排隊者都告訴她，他們看到這麼多人排隊，就趕緊跟著排上來了；沒人知道究竟店裡面裝著什麼熱門「藥」。


於是，她走到最前面，去問那第一個來排隊的人，這家店裡面究竟推出什麼誘人的商品？那個清湯掛麵的高中女孩露出無比訝異的表情，好半天才告訴她：「我是來應徵工讀生的！」眼前這支泡芙隊伍當然沒這麼離譜，但排進這支隊伍的人內心中，也許受到內在某支隊伍的影響，已久──已不見其首？


三、你排我「兌」


古蕭自五歲就當喇嘛，長大後有天見識到女色的媚力，他氣沖沖地對同道說：「佛陀是在結婚生子後的二十九歲才出的家，而我們打出娘胎沒多久就出家，我們連佛陀經歷過的事情都沒嘗試過，怎麼可能悟道？」他根據這個偉大的邏輯，在夜深人靜中背叛師門，自此心疏離了悟道，身倒緊貼「色」而上。


有趣的是，在邊舔雙淇淋莫名地邊回味這部影片中，內心裡的神聖與世俗這兩不同塊區域的想法，也相互做起了瑜珈術：人們去結婚，也許更多的是來自社會與歷史這支龐大的結婚隊伍的影響？


有些人對性生活的熱衷追逐，莫非也許來自內心中已然存在著，他們自己某支呼之欲出的「性隊伍」？


在佛陀結婚生子與古蕭的「偉大的邏輯」之間，也也許暗藏著一支「玄機隊伍」？


他去幫忙收割賺取生活費，沒想到在一片看似遠離人煙的田野中，自看似不可能的遠方，搖搖擺擺地走來了送飯菜來的老闆的女兒。這位曼妙人兒不偏不倚地就是前天夜裡，他與師父們一起落腳在這個村落時，夜裡「見識」到的女色鍾麗緹（鍾麗緹後來告訴他，她是去「安慰」這些勞苦功高的喇嘛們）。


兩人經過短暫的內心話交談後，很快就在大樹下交歡了起來。這場交歡之景還真是拍得非常「瑜珈」。


當古蕭舔吮鍾麗緹的乳房時，鏡頭馬上剪接到鍾麗緹舔吮古蕭的乳頭；當古蕭騎在鍾麗緹的身上，鏡頭又快馬加鞭地剪接到，鍾麗緹騎在古蕭的身上；甚至攝影機還以被壓在下面的鍾麗緹之眼，顛倒著拍赤身裸體的古蕭。觀眾看著這兩個正在進行神魂顛倒之作的人，也看得非常神昏顛倒了。

(2006/01初 鍾麗緹傳出瓦斯中毒的消息)


最令旁觀者昏頭轉向(難以盡性)的是，這場在大自然下的交媾場景，幾乎將大自然甩得遠遠的。兩人好像就在室內的一張床上，可是明明又在室外，在風景開闊、鳥不語花也香的?麗原野中。然而，影片中不自然的地方還不僅不在這裡，而是即將結束時，男主角在得知師父圓寂後，突然佛性狂漲，在半夜裡背叛家門離去。


教人萬萬沒想到最不自然的地方卻是，已經從良很久的鍾麗緹，這時候突然也變得具有神機妙算之本領，竟然等在古蕭前方的路上。鍾麗緹不僅有「通佛」本事，更且還有「反佛」本領，她繞著古蕭打轉地說了一頓「沒人為佛陀的妻子著想過；她為什麼不拋夫棄子？」等這類令當代女性主義者興奮得發狂之語。


這位奇妻子說完一頓教老公半點招架之力都沒有的話後，竟然隨即化作一道煙，消逝無蹤。如此神功倒也與她最初來無影地夜半去「安慰」古蕭「喇嘛」，非常一致。可弄得我們這時真不知她是神還是鬼。


是的，神鬼；當代社會中真正神鬼的恐怕是廣告，是大眾傳播媒體。我們不過是這群神鬼隊伍號召下的過河卒子。他們在努力地排起令人觸目驚心的大隊，我們則盡興地兌上這支隊伍。


有趣的是，世人至今仍常說，愛情只等有緣人，然而，現在的世人更多人在分手與離婚時，都要說你我竟是性情不合人。這之間的變轉，也許不是瑜珈的扭轉之術可以道盡，然而，看了這部在色與戒之間，排得有點不倫不類的電影後，我們還真是覺得戀人或夫妻，在性與愛之間，沒有某種程度的「排隊」狀況，那麼，無論是所謂的愛情與性，其實是很容易受到外界不斷設計出來(推陳出新)的「繞樑奇觀」，在不知不覺中所插隊。


原來，在愈來愈設計的人類社會之中，世人所謂「只等有緣人」的愛情觀，以及不加修練的性愛經驗，原來只是我們對偉大的性與愛，一種胡亂「化緣」之作。


這支傳統隊伍之悠久，於今看來真是觸目驚心地偉大──只不過，「偏偏」我們已經踏進了，人類進化到一個凡偉大易於破碎的時代。這點實在很不有趣，不過，從外面看起來，卻又非常有趣。(200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