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2-25 13:10:17顏士凱
清湯不掛麵──豔遇的滋味
(圖說:1999年楊德昌拿下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的【一一】，以圓山大飯店為場景)
一‧
畢竟猶豫了一下，方將摩托車停下。離她所站位置或十公尺之距吧。感覺上，有點詭譎；電光石火中思考（也許還談不上）了一下下，那麼幽渺的傳說與眼前的圓山大飯店，兩相比量，顯得氣量狹小而不可思議。
歪頸曲身，正試著扭轉車頭，那女子已翩然來到身旁的紅磚道；灰白的市立美術館靜默地在她身後拉張開來，漆黑的樹葉與枝幹在她頭頂飄搖不已。猛然吃了一驚，身體不可控制地顫了一下。不知是她那至少一百七十五公分的身高，還是她留著與「傳說」不太相符的清湯掛麵髮，身心竟很快穩定下來。
她向我點頭，但沒開口，我此刻心情有種輕快的感覺，不在意什麼地問她需要幫忙嗎？她再次點頭，說在此等了五分鐘，招不到計程車，眼前有急事，能否載她一程？我欣賞她那挺得很直的模樣，頭髮掉落耳鬢仍直而不亂的丰采。沒有平日那種客觀的懷疑，但問她上那裡？她說大直，方便嗎？擺手請她上車，她又點頭才坐上來。
從市立美術館往前（摩托車可以走）的路只有兩條，一朝士林，一向大直。走大直的這條路，車子遠比往士林的路少得多，暗得多，彎路的幅度特大（公車常在這些轉彎處加速，弄出驚人的唧叫聲）。值此午夜時分，馳騁在這路上，荒涼與孤寂只是個空蕩的油箱。
你都很晚睡嗎？忠烈祠門口此時已然沒有衛兵了，我莫名地轉頭望了望，溫度突然明顯地下降，七月天，竟很有幾分秋夜的冷意；她聲音雖昇高了些，卻比方才好聽得多，上一音與下一音間疏鬆中帶有幾分纏綿；紅燈前我停下車，頓了一下才偏過頭去跟她說，工作的關係。其實本想用她的話反問她，但如此唐突的問法不是我的風格，雖然這是從最近的新工作中領略的心得：欲洞穿現象界的真／假象，找出其中重覆之處，稍加比較，「馬腳」立即給你咬在嘴裡。
二‧
他們個個嘴裡咬著雪茄，頭髮梳理乾淨而整齊，一律身著西裝，兩兩坐一長板凳，圍著這屋子唯一的一張不太大桌子（看來是張骨董棋桌）。屋裡燈光昏暗，他們明顯比常人瘦弱蒼白許多，個個身高很可能都不在「清湯掛麵」之下。
原本移到我面前那盒「Romeo & Julieta」雪茄已給拿走，看是準備上菜。姑且把玩著手上的大雪茄，間或舉到鼻口嗅聞之，不太想抽，可也沒拿出背袋裡的煙斗。雪茄味道雖好，早知裡面如此低沉肅穆，便不進來；眼前這味道不是現在的我所想融入的。他們之間很少說話，有也是鄰座間幾近耳語的低聲交談。
「清湯掛麵」下車這地方，去年曾來幾次，探望賃屋於附近的姪女，我們談話時多半繞著這附近的巷道，邊走邊聊，如此在談及她的傷心事時，不致像在屋裡哭的那麼高亢。「清湯掛麵」下車，看著她進屋後才開走摩托車，沒想到在離屋約莫十公尺處，聽到她叫喚我。這次沒讓她過來。回騎過去，她說叔叔請我進去吃點東西，我說真的不客氣，她突然噘起嘴說今天的主菜還是我帶來的呢！此刻已然沒法細想她這話確切的意思，亦無心究問；她此刻臉上那般嬌柔的神情令人怦然心動。
不知是猶豫亦或發愣，一下子失去言行的能力。她突然跺了跺腳，我立即跳下車。進門後，她隨即消失在廚房門口。
三‧
今宵看來竟是「灑吸密」雪茄餐，方才是餐前雪茄。眼前陸續端出兩大盤龍蝦、鮭魚「灑吸密」，以及一盤活炸鯉魚。她端出這些菜後，靠在通往廚房門口的那根排灣族圖騰大柱子上，看了一下，才轉身進去。
是有點餓，可並不會想吃，當前的氣氛令我現在很想吃碗香菇魯肉飯。戴墨鏡的叔叔向我擺擺手，我禮貌性地出筷，夾走尾巴顫動不已的魚身上的蔥。味道不錯，忽然對於主菜究竟是什麼感到異常好奇：吃猴腦，燙活鱉，烹（跳）鵝掌，還是剮活驢？可怎麼也沒想到端出來的竟是「三叫菜」！──變樣的「三叫菜」：一隻隻小老鼠盡給烤得焦黃滴汁。
每個人都出筷並咀嚼起來，叔叔看著我，不等他擺手我已搖頭。怎麼？我說不對。他說什麼不對？這時「清湯掛麵」走了出來，輕靠在圖騰柱上。我看著她說，吃法不對。
怎麼不對？叔叔問。不能將剛生下眼睛還沒張開的小老鼠炸煮炒蒸，要生吃，用筷子夾，那軟綿綿的小東西會唧叫一聲，接著將牠浸入佐料碗，牠受了醬的刺激又唧叫起來，接著放入口中，緩慢咀嚼，讓鼠仔臨死前幽渺的唧叫聲穿入腦中。傳說那手勁、口感、叫聲一路連貫下來，足令老饕心醉得淚水盈眶。
所有的人此刻都已停止嘴巴的動作，四周靜默得出奇，「清湯掛麵」躺在圖騰柱上摀著嘴笑。過好半天，鄰座突然問，您的工作是？我的工作是將別人寫錯的字「叫出來」。
我很快就給「送出來」；「清湯掛麵」陪著我；我覺得在我背後的身體變得比之前的小，小很多，柔軟許多。
我載她來到圓山飯店前的小廣場看夜景，我們站立在停車場邊的水泥樁上，浩大清蕩的天空在頭頂，我對她說那是種非常原始的聲音，像在母體裡的傾聽。
她偏起頭看著我。秘密不在改出錯字──錯字是寫者的心焦黃部份的滴汁，而在發現錯誤那瞬間，忘了自己、沒了對方，只聽見一道非常純淨的音聲，肉體剎那間飄然失重。若非如此，校正只是一種漂白；然，人們在乎「看到」，而非「聽見」──歷史因此不斷重覆給我們看。
「清湯掛麵」忽然將她的身體靠上來，伸手輕撫我的耳朵，我看到月亮躍入黑河，河水倏然停止流動，耳膜悠然鼓盪起來：你「聽得見」剛剛那些「男人」都是女人嗎？
一‧
畢竟猶豫了一下，方將摩托車停下。離她所站位置或十公尺之距吧。感覺上，有點詭譎；電光石火中思考（也許還談不上）了一下下，那麼幽渺的傳說與眼前的圓山大飯店，兩相比量，顯得氣量狹小而不可思議。
歪頸曲身，正試著扭轉車頭，那女子已翩然來到身旁的紅磚道；灰白的市立美術館靜默地在她身後拉張開來，漆黑的樹葉與枝幹在她頭頂飄搖不已。猛然吃了一驚，身體不可控制地顫了一下。不知是她那至少一百七十五公分的身高，還是她留著與「傳說」不太相符的清湯掛麵髮，身心竟很快穩定下來。
她向我點頭，但沒開口，我此刻心情有種輕快的感覺，不在意什麼地問她需要幫忙嗎？她再次點頭，說在此等了五分鐘，招不到計程車，眼前有急事，能否載她一程？我欣賞她那挺得很直的模樣，頭髮掉落耳鬢仍直而不亂的丰采。沒有平日那種客觀的懷疑，但問她上那裡？她說大直，方便嗎？擺手請她上車，她又點頭才坐上來。
從市立美術館往前（摩托車可以走）的路只有兩條，一朝士林，一向大直。走大直的這條路，車子遠比往士林的路少得多，暗得多，彎路的幅度特大（公車常在這些轉彎處加速，弄出驚人的唧叫聲）。值此午夜時分，馳騁在這路上，荒涼與孤寂只是個空蕩的油箱。
你都很晚睡嗎？忠烈祠門口此時已然沒有衛兵了，我莫名地轉頭望了望，溫度突然明顯地下降，七月天，竟很有幾分秋夜的冷意；她聲音雖昇高了些，卻比方才好聽得多，上一音與下一音間疏鬆中帶有幾分纏綿；紅燈前我停下車，頓了一下才偏過頭去跟她說，工作的關係。其實本想用她的話反問她，但如此唐突的問法不是我的風格，雖然這是從最近的新工作中領略的心得：欲洞穿現象界的真／假象，找出其中重覆之處，稍加比較，「馬腳」立即給你咬在嘴裡。
二‧
他們個個嘴裡咬著雪茄，頭髮梳理乾淨而整齊，一律身著西裝，兩兩坐一長板凳，圍著這屋子唯一的一張不太大桌子（看來是張骨董棋桌）。屋裡燈光昏暗，他們明顯比常人瘦弱蒼白許多，個個身高很可能都不在「清湯掛麵」之下。
原本移到我面前那盒「Romeo & Julieta」雪茄已給拿走，看是準備上菜。姑且把玩著手上的大雪茄，間或舉到鼻口嗅聞之，不太想抽，可也沒拿出背袋裡的煙斗。雪茄味道雖好，早知裡面如此低沉肅穆，便不進來；眼前這味道不是現在的我所想融入的。他們之間很少說話，有也是鄰座間幾近耳語的低聲交談。
「清湯掛麵」下車這地方，去年曾來幾次，探望賃屋於附近的姪女，我們談話時多半繞著這附近的巷道，邊走邊聊，如此在談及她的傷心事時，不致像在屋裡哭的那麼高亢。「清湯掛麵」下車，看著她進屋後才開走摩托車，沒想到在離屋約莫十公尺處，聽到她叫喚我。這次沒讓她過來。回騎過去，她說叔叔請我進去吃點東西，我說真的不客氣，她突然噘起嘴說今天的主菜還是我帶來的呢！此刻已然沒法細想她這話確切的意思，亦無心究問；她此刻臉上那般嬌柔的神情令人怦然心動。
不知是猶豫亦或發愣，一下子失去言行的能力。她突然跺了跺腳，我立即跳下車。進門後，她隨即消失在廚房門口。
三‧
今宵看來竟是「灑吸密」雪茄餐，方才是餐前雪茄。眼前陸續端出兩大盤龍蝦、鮭魚「灑吸密」，以及一盤活炸鯉魚。她端出這些菜後，靠在通往廚房門口的那根排灣族圖騰大柱子上，看了一下，才轉身進去。
是有點餓，可並不會想吃，當前的氣氛令我現在很想吃碗香菇魯肉飯。戴墨鏡的叔叔向我擺擺手，我禮貌性地出筷，夾走尾巴顫動不已的魚身上的蔥。味道不錯，忽然對於主菜究竟是什麼感到異常好奇：吃猴腦，燙活鱉，烹（跳）鵝掌，還是剮活驢？可怎麼也沒想到端出來的竟是「三叫菜」！──變樣的「三叫菜」：一隻隻小老鼠盡給烤得焦黃滴汁。
每個人都出筷並咀嚼起來，叔叔看著我，不等他擺手我已搖頭。怎麼？我說不對。他說什麼不對？這時「清湯掛麵」走了出來，輕靠在圖騰柱上。我看著她說，吃法不對。
怎麼不對？叔叔問。不能將剛生下眼睛還沒張開的小老鼠炸煮炒蒸，要生吃，用筷子夾，那軟綿綿的小東西會唧叫一聲，接著將牠浸入佐料碗，牠受了醬的刺激又唧叫起來，接著放入口中，緩慢咀嚼，讓鼠仔臨死前幽渺的唧叫聲穿入腦中。傳說那手勁、口感、叫聲一路連貫下來，足令老饕心醉得淚水盈眶。
所有的人此刻都已停止嘴巴的動作，四周靜默得出奇，「清湯掛麵」躺在圖騰柱上摀著嘴笑。過好半天，鄰座突然問，您的工作是？我的工作是將別人寫錯的字「叫出來」。
我很快就給「送出來」；「清湯掛麵」陪著我；我覺得在我背後的身體變得比之前的小，小很多，柔軟許多。
我載她來到圓山飯店前的小廣場看夜景，我們站立在停車場邊的水泥樁上，浩大清蕩的天空在頭頂，我對她說那是種非常原始的聲音，像在母體裡的傾聽。
她偏起頭看著我。秘密不在改出錯字──錯字是寫者的心焦黃部份的滴汁，而在發現錯誤那瞬間，忘了自己、沒了對方，只聽見一道非常純淨的音聲，肉體剎那間飄然失重。若非如此，校正只是一種漂白；然，人們在乎「看到」，而非「聽見」──歷史因此不斷重覆給我們看。
「清湯掛麵」忽然將她的身體靠上來，伸手輕撫我的耳朵，我看到月亮躍入黑河，河水倏然停止流動，耳膜悠然鼓盪起來：你「聽得見」剛剛那些「男人」都是女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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