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美國國防部在2005年推出這種X-45c型的無人飛機，這是在美國聯合作戰指揮總部下轄的一個叫作「變形實驗室(transformation laboratory)」，為了聯合美國三軍作戰戰力，所推出的一種新武器──其基本概念是，在聯合作戰的大前提下，陸海空三種作戰形式為因應戰況之不同，而做出打破傳統陸海空形式的作戰形態，三軍交互變換組織形態，這種無人飛機就是來自空軍「變形」為海軍潛艦的新作戰概念而衍生的。)


０．

端午節，暴雨不止。

射進窗的，仍是與早晨醒來時一樣陰暗而迷濛的光。是什麼時候了？很難分辨清楚的吧。

從庭院的池塘裡傳出陣陣雷聲。

側著身子，我臥在沙發上，感覺得出那隻給壓扁的耳朵，血在掙扎著，想找尋一個出口。露在空氣中的耳朵，悠哉地，十分樂於聽到這樣的巨響。並沒有什麼值得驚訝，得意的這麼告訴另一隻耳朵；就只是蛙鳴而已。

掙扎的血在被如此告知後，突然間失去原有的力道，一時之間靜靜地沉默著。

反而由於如此劇烈的變化，使得大腦失去原有的平衡感。

身體各部位漸漸失去原來的規律。

被壓迫的，很可能將抖動起來。


１．

蛙聲像舞會裡踢踏不止的舞步，從池塘裡跳躍出來，紛踏進屋。

發覺小腿從剛剛伸直於沙發之姿，開始向後彎曲。

臀部，浮離開沙發，逐漸沉落下地。

手，也失去了；緊縮、撲倒在地，手掌全然貼住磁磚。

眼睛，不再能看到自己的身體。

天花板，跟著傾斜下來。

屋裡並未漏雨，但皮膚逐漸濕潤起來，同時也漸漸乾燥。

不能自已，很快的從屋裡躍出──像脫離開原來肉體的束縛，而有著十分輕快的心情。驚訝著自己現在的速度如此驚人，確實感到身體內有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來到池邊，池邊的醡醬草搔起我的鼻孔，風輕拍著涼涼的背脊。

屋內傳出書籍翻動的聲音，如此的有規律，根本就是機器操作時所發出的聲響。

或許是太有規律，以致連「忍受」也彷彿著了火似的，急於跳下水，尋求一個真正能夠深沉的「忍受」的地方。

水的溫度並沒有原本所想像的那般溫暖，有時甚至比陸地上還冰冷。

腳並未完全伸直，就踏著池底。但大腦柔聲的說，這一切不過才剛開始，因此退縮，不正顯示局限一隅的淺見嗎？

怪的是，我的到臨並未驚動池裡的任何生物；或者，牠們並不刻意去注意新伙伴的加入。

這其中，我對於青蛙，自是最感好奇。


２．

牠們三五成群的聚集在一起，時而擁抱，時而相互搥打，喧鬧不休。

傳出水面的「雷聲」，就是牠們在水裡「如此這般」所發出聲音的回音？

為此故，遠遠地望著牠們；其所作的一切都在這旁觀者冷冷的視野之中──好奇，沒有好感。

這，就是自己未來的模樣？這麼思想著，有時，禁不住急促地要想游過去。愈急，愈只能在原地划動──陀螺般的打轉著。但有時卻又覺得這樣的打轉，是我必須先學習的蛙式；雖然常常感到疲憊萬分，但大量的汗水只有更將我周遭的池水渲染得更為清澈。

於是，索性，就這麼遠離牠們──遠離才是我們唯一的共同點。


３．

現在還無法控制游離開來的方向，畢竟才剛開始而已。

這麼想著，身體方舒展開來；剛剛全身是僵在一起的，肚子的疼痛感現在才略微消失。

過一會兒，又自問是否當游過去牠們那裡，在這麼遠的距離果真能看清牠們，或者牠們所作的事嗎？

但，真游過去了，就能看清那一切嗎？或者，反之，「那一切」是我需要看清的東西嗎？

這時猛然間察覺到我與牠們之間出現一道漩窩，看來要游過去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４．

正思量著，安慰像浪般突然打著心窩，卻很感愉悅。

但就在這時有一群大肚魚在那漩窩之間穿過去又穿回來，似乎在向我示威著。

血液禁不住湧上頭，想，衝過去！

一道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不能全然相信你眼睛所看到的！」餘光攔截到一隻小蝦子，以海馬之姿游過我的身邊；進退兩難的啊！。

也許困擾自己最多的是自己的思緒？逐漸失去對自己一切想法的信心，不斷想起的是陸地上的種種，似乎也只是更增加心情的紊亂。

觀望起眼前一切池中游動的生物，不知不覺中竟排出糞便，腳急忙將糞便踢開，心中忽然了悟自己或者當先斬斷過多思緒，而不顧一切的游過去。

試著再三，來到中途卻又游回來，即連那道漩窩都沒碰到就轉回頭，終於還是回到原來的位置。

分不清是那個漩窩使我產生挫折感，還是自己認為這麼作太急迫，會造成對方的反感，以致又轉回頭。


５．

這時仔細看著已然彎曲起來的後腿，才發覺自己彎曲的姿勢與牠們十分不同；牠們的後腳掌總是支撐起後腿奔向前方的力量，但我的後腳掌卻似在作著相反的事，後腳掌自己多半是在腳掌大的範圍內，前後向來回往復的摸索，或者竟像打太極拳般的畫著小圓，如此，前進或像不是它所關心的事！

然而，在初成為一隻青蛙的階段，直覺中，總不認為是由於這樣的姿勢才不能躍過那道漩窩；自己確實是無法採取與牠們一樣彎曲的姿勢，那將使自己寸步難行，這是唯一確定的事。

但，無法確定這樣的開始需要多久，這才是最令人不安的，而不是愈來愈聲張如狂笑般的蛙鳴。


６．

牠們這時開始浮出水面相互追逐著。

蛙鳴聲愈來愈大，已經有幾隻雄蛙開始趴在雌蛙的身上。

我感到沮喪，但又感到安慰。

然而，在長時間的等待之中，沮喪畢竟多於安慰的。

由於安慰只像是我現在靜止難以伸展開來的異樣姿勢，而沮喪卻如池中不斷跳動與變化的情勢；而這一切不是映射進那變大的眼珠中，便是飄進那變得更為敏銳的耳膜裡。

浮凸在水面上的眼珠再也沒有勇氣面對如此激昂的美麗畫面，遂移轉到池邊那些不起眼、靜止不動的小草。就像它們在風中任意的搖擺，在雨中隨之摧折；或者就在一夜的狂風暴雨之後，墜落於塵土之中，那會是個最溫暖與最安靜的地方。


７．

漩窩似乎愈發變得更大，但，仍覺得還沒練好我的蛙式。

然而，懷疑這只是細密的大腦怯懦的想法，那已然彎曲過來的雙腿是不會同意的。

如今，既沉浸在這水的世界裡，前進的方向如果仍然以前額為主，那將阻擾著我在水中的伸展範圍，而或者是當顛倒向來所以為身體的模樣。

現在，反而是要讓整個腿部去主導這一切。

如此想著，竟高興的把四隻腳相互擊打起來。

終於承認了，「在這個時刻」，大腦只是尚未進化了的蝌蚪的尾巴。

因此，身為青蛙的第一個動作，僅僅是要讓腿不盡的在水中踢放開來；起步，便從這裡展開的。


８．

然而，腿常常因為大腦的偷襲，而無法運轉自如。

為了這緣故，必須讓額頭去碰撞池子的邊、底與石子── 一切額頭所能觸及的地方，直碰到鮮血淋漓。

這對原本給壓迫著的血液，非常有益於健康。

大腦原本也這麼一直期盼，只是一直無法作到。

如此之後，應當可以隨性悠游起來了吧──至少是「開始能」隨性的悠游起來了吧？(引自『提在手上的月亮』，台北：1998，探索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