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08 14:45:51顏士凱

蝴蝶球傳奇(上)

1‧流星趕月

由於小飛機一再的延誤,我來到這座小島時已然天色暗淡。我向機場的人問路,他們說這島只有一條環島公路,因此走錯路是不會的,最多是多走了一些路,終究是會到的。問清這島唯一的一所國中的位置,並再三確定方向無誤之後,我立即朝學校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個多小時,才看見第一個村子。機場的人說學校就在這裡,看看腕錶,已經是七點半了。我找著一家小吃店,叫一碗麵,並向老闆問路。他說學校就在前面兩百公尺處。我在門口朝前方望去,中秋的夕陽早在飛機落地之前墜落海底,我看不到什麼。麵店老闆將麵端來時,我心中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常常是在這麼疲憊的時候,心裡生發出某些超乎平日所能(或,所敢)想像的事物。沒想到這次來的這麼突然而迅速。我下意識的偏過頭去看麵店老闆將麵端過來的情景(這是多麼平常的一件事,而且,每天一再的重演!)時,心中霎時興起一份很幽微的想像,像煙般,很輕的掠過。

我以為:在這人、那麵所承裝的圓碗、我手所置放的這張四方形桌子與我之間,存有某種不可言喻的關係。

然而,由於是如此的疲憊與匆促,使我無從再去細想個中之一二;方方的腦子催促著直直的雙腿,還是要繼續趕路的。走出麵店門口,微風襲來,放眼望去,暗淡的天色像掀翻開來的大圓碗;覺得自己現在是那麼確實的「流星趕月」,而心中一時之間有種美麗的感覺。

2‧穿越萬里長城

我在校門口碰見一個蹦蹦跳跳的男學生,問他值勤室的方向後,三度背上我的背包,頂著海風低首前進。

值勤室的窗口與門口擠滿了學生,我幾度聲張之後,門口的學生才讓出路來。室內坐著一男一女,兩人皆把上半身前傾向電視的方向,以致有一條腿是曲向後方虛點著地,另一條腿則向前伸展出去,像極模特兒的坐姿,煞是好看。

我向那男老師說我是來作調查的,曾先跟校長聯絡過,校長的宿舍不知怎麼走法?那男老師並不看我,眼睛依然盯住電視。我不免朝電視望去,電視裡有一個人正從萬里長城的右端穿入,隨即很神奇地由左端鑽牆出來。女老師這時候忽然間說起話來,由於我一直認為那男老師該當回我話,以致我嚇了一跳。

她說校長已回本島辦事,校長交代說他的宿舍已無空床,不過他安排你住到校門口旁的一戶人家,我找學生帶你去。看不清那女老師的臉是否面向我,因為她的頭髮靠我的那邊直直地像瀑布般整片垂掛下來,把她大半個臉都遮住。一隻小黃狗,看來正當發春的年紀,將兩條前腿搭在那女老師的左小腿上,屁股不斷的抽動。不只那女老師不以為意,房間裡裡外外的人的魂魄就像是給電視奪去一般。我看這情勢一下很難有何改觀,便打定主意自己去找那住的地方。

依稀記得方才進校門時,就在校門口的右手邊約莫五十公尺處有一房子,或許就是那裡。我走到校門口再度碰到剛才那個蹦蹦跳跳的男學生,問他離校門口最近的人家是否就是左手邊的那座屋子。那男學生卻說,你是來作調查的先生吧?我很覺驚訝。他說全校的人都知道有位先生這幾天將從本島過來,要對全島的學校展開調查。

我既奇怪消息是怎麼傳開的,也不解他那樣子好像現在才第一次看到我。他帶著我往那房子走去的路上,我想著剛才他在門口碰到我的時候,為什麼不就帶我去。奇特的是,我才這麼想,他就好像知道我的心事,他說剛才他並不在校門口,我碰到的那一定是他哥哥,他有一個雙胞胎的哥哥跟他長得一模一樣,蘭島上的人都很難分清他們兩人誰是兄誰是弟。他這麼說著,我才漸漸對一些事情開始發生疑問。

他們兄弟的蹦蹦跳跳似乎並不像是一般孩童的跳動,而較近似乩童的那種抖動;汗水是那麼的濕透他的脖子與頭髮,幾乎是剛從水裡給撈起來的模樣;值勤室的天花板挑得很高,現在我記起來剛才在那裡時,我的眼睛的餘光似乎看見有人倒掛在樑上,像蝙蝠一樣。


3.房間裡的月亮

我敲著門,沒人應聲,但燈是亮著的。小男孩說,進去吧!似乎這就得到屋內人的允許似的,我推開門進去。這是一座水泥房子,只門是木頭作的。我將門帶上時,小男孩早無蹤影。一進門是個很大的客廳,看來至少有十五坪大,除了右角落裡一個站立的長方形木箱子,客廳空無一物。但,牆上畫有東西。

我知道這島上的土著他們神話中的祖先是一隻鳥,一種像鴞類的鳥,一種夜間活動的鳥,這牆上就畫著這樣的鳥。然而,牆上夜鴞並不單獨存在。或者說,更多的是各式各樣的植物,在漆黑之中的植物;也許所描繪的時間是在深夜,沒有月亮的夜。

然而,夜鴞也是上以黑色的,因此唯一能辨識牠們於那個樹叢中的辦法,只有去尋找牠們的眼睛。或者說應當說是瞳孔。這樣說還不是很正確,應當說是瞳孔與眼眶之間那道白色的光環,這才是辨識牠們的唯一辦法。我感到這才是這些牆上唯一的光源,失去這小小的圓環,一切將無從認識。

現在,我確定自己已然恢復平日思考的能力與精力。這確實出乎我意料之外,原本我以為自己將一頭倒在床上,但還沒看到床,我的眼睛卻發起光來。客廳中只有一盞小燈泡從左角落的天花板垂吊下來。客廳進去,一條小走道分出兩邊的房間。我站在走道上,數有三個房間的同時,也在猜想我的房間會是那個。

我這時忽然聞到一股像是中藥草的味道,我吃了一驚,難道這屋子竟然有人在,為什麼方才無人應門?味道似乎是來自左邊兩房間中較靠後方的一間。我再往裡面走去,皎潔的月光從屋子後邊的窗口穿進來,一切清晰得像水中的倒影,不禁使人精神為之一震。

4.月亮下的房間

右邊窗下一張小書桌上置放著一個小瓦斯爐,旁邊站立著一個瓦斯筒,不知怎麼我竟然聯想起客廳中那個也是站立起來的長方形木箱子,覺得那似乎是個有生命的東西,它具有某種力量。此外便空無一物。月光盡頭又是一個房間, 看來是間浴室。這時有極細微的煙穿過月光透射進來的路徑。煙如絲綢般在光中搖曳,我感到一種召喚氣息。便不再細想什麼,上前去敲那房間的門。

我想或是受到這種月光的鼓舞,以致我竟然有種理直氣壯的感覺。然而,當我將伸出的手在門上敲擊時,我的手陷進門裡。也許是用力得過度了,我的上半身一下子失去平衡,整個人摔跌進去。

我坐在地上,眼前是一個小火爐,爐上一個小藥壺冒出細細的煙。爐子的正前方站著一個人,應當說是半蹲著,他幾乎將整個窗口擋住,月光在他身體的輪廓上也冒著煙。他的左右兩手似泰國舞般的伸出,我隱隱想到什麼,但一下子又想不起究竟是什麼。

他將我拉起,月光浮在他的臉上,我認出他不只是小吃店的老闆。

像抓住什麼秘密,而這秘密是曾在我心中朦朧興起過,因此心裡這時有種搖鈴般的波動感,一波接一波的響著,我以為這其中必然蘊藏著一連串的秘密。我先是問他怎麼來到這個偏遠的小島?他似乎很高興再看到我,或者說他早料到會再看到我,我們坐在床邊,床貼著牆,月光貼著牆斜斜的穿進來。

5.荷包蛋與棒球

他說,這原本是一座教堂,天主教的教堂,是我十多年前來這島上的第一個落角處。我在這裡找到第一個工作。

那時候,島上的土著對教會發的麵粉絲毫不感興趣。每次作禮拜時,教堂比平日更為空蕩。

神父告訴我,這時在台下聽道的正是那一袋袋的白麵粉。

有一天,神父一人在廚房吃早餐的時候──那時候,教堂的前門是現在的後門,而現在的後門是以前的廚房通往外面之門── 一個小女孩從窗口經過。

她看著神父的餐盤而趴在窗口不再起來。神父將小女孩叫進來,問她肚子可餓了,想吃什麼。小女孩將盤中的荷包蛋一口吃掉,神父看她吃得愉快,於是再煎兩個。但她這回竟然兩個都不吃。神父看著麵包有點發愁,現在他竟然連一個小女孩想吃什麼都難以明曉。他用手撕著麵包一塊塊的吃,小女孩也用手將蛋的邊緣一小塊一小塊撕去。

怪的是,撕下來的小塊荷包蛋小女孩並不吃。神父覺得奇怪,於是再煎兩個荷包蛋,小女孩一樣撕去邊邊的蛋不吃。神父摸摸自己的麵包,想著那給撕去的荷包蛋,他想難道真的是這樣的嗎?

他要小女孩再去找兩個小孩來,神父一口氣煎了五個荷包蛋,來的兩個小孩各吃兩個,神父大笑著吃掉他今天早餐的第一個荷包蛋。在神父大笑的時候,我正在靠近學校旁邊的海邊打水標。神父經過我身邊時看我打水標許久,問我可有工作,可想找一份工作。剛開始我是在每個禮拜三、六、日煎三十個荷包蛋給教友,沒多久,三十成了三百。教堂必須搬遷,但我向神父說我不能再作這工作了。神父問我為什麼。我說圓形的荷包蛋刺痛著我。

你知道嗎,原來島人喜歡的竟是一個個圓圓荷包蛋,而且,煎時蛋黃不可流入到蛋白中,這是這個島上的人與天主接近的第一個秘密。然而,這個秘密不幸的刺傷了我的秘密。剛開始我確實是很喜悅地煎煮著這樣的蛋形,可是不用多久卻成它們煎煮我的記憶。當一個個的蛋從立體的圓形狀物,壓扁成鍋中的平面蛋形,我想起人們是如何將我所投出的球,一個個擊扁出場外。

是的,我是來這養傷的,不只是由於我在小時候過早練投變化球,以致將手弄壞;醫生告訴我不可能再投球了,我將自己流放到這裡。我以為一切都將遠去,沒想到天主對我的眷顧反而竟成一種諷刺。是的,我原來是個棒球投手。

6‧月轉星移

神父希望我能繼續幫他照顧這房子,於是我在這裡住下來。你剛才所看到的長方形木箱便是以前的講桌,至於那個小燈泡你一定想像不到,那是我當天主的廚子時用來給剛出生的小雞溫暖用的。在那麼多顆蛋中,總有幾顆是有生命的。我的房間並不需要木頭門,那種敲門聲對我來說是刺耳的,像擊球的聲音。我抱歉我的布門使你摔著。

說來也巧,現在我仍然是個廚子。我受顧於那小吃店。我下麵;月轉星移,幾年過去,有一天我忽然了悟自己竟然可以在這工作中內心充滿如此的喜悅的。我竟然覺得下鍋鬆散開來的麵條給予我無限解放的感受。

我想起我們小時候初打棒球時,棒球就是一條條的細麻繩,一條條纏繞起來的;也許下麵使我回復到童年時那種還沒有任何名利之欲的打球心境吧。後來校方得知我曾是個棒球國手後,他們運用各種壓力要我幫學校組織一支球隊,到本島去為校爭光。

我很為難;我很難過的作起這樣的事。然而,奇怪的事發生了,每次球隊練球幾乎都有一隻鴞喪生在飛擊出去的球。沒有人明白這是什麼原因,球隊也就在這種令人不安的現象中解散。

但是學校並沒有死心,組不成球隊,於是想出啦啦隊的名堂。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從對面的房間傳出,委實令我嚇了一跳!

投手好像早已知道她會在什麼時候出聲,他臉上這時顯得有點疲累,他向我揮揮手,便兀自躺下床。我從布門出來,對房的門不知什麼時候早已打開。我看見一個女人倒掛在一根竹竿上,竹竿就架在牆頂上。

7‧啦啦隊與疊羅漢

奇怪的是,她的房間在我走進來後,竟變得明亮起來。也許由於她全身穿著水藍色的運動衫的緣故,因此房間裡的氣氛更顯現出一種水波盪漾之感。

事實上,她並非是不動的,而作著一種似微風吹打在樹葉上的搖曳之姿,那麼輕柔,竟然使我覺得這樣的倒掛是很愉悅的。

她的身高可比得上一根竹竿長了,想來有一百八十公分。

但太高了,以致她垂掛下來時,頭都快接近地面,我如此俯視她,像在與地面上的生物講話,但有時竟覺得自己那彎曲下來的脖子、低垂落的眼皮,給我一種懺悔的感覺。

我告訴她我似乎在那裡看見過她。她眨眨眼,似乎在想什麼,我感覺地上像裂開一條縫一般。

她問我是否剛才在值勤室遇見過一個頭髮燙分落兩半的女老師,那是她的姐姐。她們之間長得並不相像(況且我並沒看見那女老師的臉孔),但聲音十分相似。

我不知剛才為什麼說我「看見過」她。她說,那大概是她姐姐的聲音,再加上我在值勤室看到有人倒掛在樑上的緣故;那些人就是我們的啦啦隊員。

她接著說,我就是啦啦隊的訓練者與設計者。我這麼說你一定以為我是帶著隊伍去本島爭名奪利,我無法阻止你這麼以為,你那微微噘起的嘴角應當留著給校方的,因為那確是他們的意圖。

然而,這樣的動機就毀壞這個活動一切可能潛存的美意?這中間還有一條縫,也許我們族人將在這名利之間的險縫中存活下來。是啊!你當然好奇我的想法是從那裡來的,而我可以告訴你就是來自我們豐年祭時的盪鞦韆,那樣高掛垂落下來的擺盪,有點像蜘蛛在拉絲時的模樣。誰又知曉,人類當初發明盪鞦韆的人是不是也來自同樣的靈感。

我們這樣倒掛著,也許才讓我們回復到人類遠古時那樣靈妙的心靈狀態,這狀態使我們將事物顛來倒去翻轉,翻轉出新一代的活力與勇氣來。當然話說回來,這麼作,改造傳統無法擺脫爭名奪利的陰影。

然而,反之是亦然的,爭名奪利之中未始就沒有改造傳統的新動力。如果,我們可以在這兩者之間維持某種適度的平衡,那我們自然獲得重生,否則我們就是失去平衡的表演者,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無論是本島上的啦啦隊,或者是西方式的,基本上都是屬於一種疊羅漢的方式。疊羅漢是一個個踩踏上去成金字塔狀的隊形。

這樣的隊形所表現出來的是人與人之間相互踐踏的劣根性,也是人類因恐懼相擠在一起的潛意識反應。我們像蝙蝠一樣的倒掛下來,我們的人一個個順著重力的方向伸展開來。

像是垂危般的攀援,每個人內在的勇氣、助人與自信心,經由這樣的訓練隊形而激發開來。

是的,我們所練的是「心」,人心!疊羅漢最重要的關鍵是在下面的人所建立起來的「基礎」的穩定度,為著這樣穩固的基礎,下面的人一個個又重回人類還未進化成直立的爬行狀態,手又走回到腳的功能。

這表面看來是同心協力的活動,事實上卻是一種壓搾式制度的象徵。我自不能讓我的族人走上這條路。手,必須是用來互助以建立起我們的社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