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吻的時候，鼻子應該擺那裡？它會不會礙事？」瑪麗亞墊起腳尖將臉貼近羅勃特。先前一直對自己突然顫動的愛情猶豫不決的羅勃特，被眼前這個一旦笑起來會令整個戰爭煙火消逝不見的女孩，她這句極天真又極遊戲般的話，弄到血液像撲鼻的熱湯滾燙起來。

羅勃特沒有覺得天旋地轉；他只看到天空奇妙地長了個鼻子，這個天地變色的妙變卻竟就奇妙地降落在他鼻子前方；他舔了一下嘴唇，喉嚨有座火山即將爆開。

那爆炸的聲音旁人聽不見，唯有那想把嘴唇黏貼到他鼻下之人，方嗅聞得到這座火山正吱吱散放出的甜膩氣味。

羅勃特將鼻子傾斜過來；他那張總也正經無比的臉，以及總也穩穩立足的大地，也跟著傾斜了。羅勃特聞到空氣中有股似酒般的氣味，像春天百花綻放地四射到大地每一個縫隙中──每個可能的縫隙都交纏著他與瑪麗亞的呼吸；每個不可能的縫隙都被他與瑪麗亞的鼻子，像嬰兒吸吮母奶般的深入。

奇怪的是，看完黑木瞳的新作《鬼水怪談》，腦海卻自動跳到三個月前茱蒂福斯特的《顫慄空間》、接著又跑向上個月的韓國片《我的野蠻女友》，然後卻停頓在這改編海明威同名小說的舊片《戰地鐘聲》(1943)中，這個西方電影史上最羅曼蒂克的場景上。

《鬼》與《顫》兩片不約而同地都說了一個婦人帶著女兒住進一個恐怖之屋的故事。黑木瞳的狀況是，她住進了一棟鬼屋，既要與染指女兒的女鬼作戰，還得與前夫爭戰女兒的撫養權；茱蒂福斯特的狀況是，她住進了一棟古宅，宅內建有一間緊急救難室，外敵入侵時那是個八方撼不動的「保險箱」，而要遠離發生外遇的丈夫的她，卻在搬進新家的第一天，遇到了一群夜半衝進屋內的搶匪。

兩個婚姻破碎的女人搬進去的危險新屋，很難不令人想到那句千百年來古怪無比的名言：「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炙熱難擋的七月天午后，走進一家從屋外看不到屋內的西餐廳。屋內竟然與屋外一樣陰暗無比；屋內竟然超越屋外，除了服務生外無一顧客。服務生無聊地呆望著牆上的電視，我輕快地飲著冰涼的啤酒，翻著幾天前的舊報紙（新報紙壓在服務生的玉肘下）。國際新版上載著一段醫學新知，上面說澳洲的醫師宣佈，他們發現運用下半身麻痺患者的鼻部嗅覺的鞘細胞，可以激發脊髓神經讓受損的脊髓再生。

妙的是，報導上說「鼻內的嗅覺鞘細包之所以能終生持續再生，或因它們遭受到感染破壞，所演化出來的特性」。從洗手間出來，服務生已然趴倒在報紙上，在她頭頂上的電視正報導著一種最新奇的瘦身療法：聞香療法，只要將廠商所新發明的香精油，塗開在欲瘦身之部位，「不斷嗅聞散發出來的香氣，一小時內就可以瘦下一吋」。

不知是我醉了，亦或突然驚醒的服務生，還在夢的引力影響下，她的步伐看來有點歪斜。望著窗外陰暗的道路，發覺所謂《我》片之所以吸引人乃「對父權社會之顛覆」之類的云云說詞，與那種把愛情送進墳墓的有氣無味的婚姻生活，有著異曲同工之「廟」。

缺乏氣味的電影若有神妙處，自有讓觀眾嗅聞到某種似迷醉般「大地為之傾斜的氣味」──在如是氣味中，突然驚醒的觀者察覺自己與他人身體上肉體密度的變化：是該把我們那已然僵硬到如木乃衣的身心，「遊戲（外觀上看來有點野蠻）地傾斜出去」。

即便我醉了，也不會醉到說電影是通往「愛情的天堂」之路；電影之神妙，在於這是一條無形的氣味之路，其氣味之微妙而多元到，足以令人產生天堂就在腳下的惑人幻覺。

有力氣的電影必將散放出一種氣味，使人自麻痺的墳墓中醒覺：一種令天地為之傾斜的遊戲。在這條縫隙中，人體與愛情一般輕快，「墳墓」因此裂開一條縫──這條縫對人類所有有形的知識，如天堂般難以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