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3-06 05:30:06顏士凱

小津研究(4):【淑女】(6/6)一個巴掌,兩種香格里拉(下)

(圖:小津在母親過逝時,不僅幽默地書寫出‘母親已成為如饅頭的墳塚’這樣的句子,而且還在旁邊畫上一粒饅頭;那麼,人世間再可怕、再可悲之事,還有什麼不能被他的電影所「美化」的?!)


副標題:【淑女忘記了什麼】(6/6)


二‧小津的香格里拉


小津電影出現一巴掌的激烈畫面,除了上面提到那四部,還有【風中的母雞】(1948)、【宗方姐妹】(1950)、【東京暮色】(1957)、【浮草】(1959)這四部。然而,這八部電影中的每一巴掌雖然都比【淑女忘記了什麼】更激烈(註五),卻都沒有本片這一巴掌來得微妙且引人遐思。


這一巴掌全然不像那些影片,多是來自於人內在或惱羞或動怒之氣,而出自於它蘊藏著某種幽默且神秘的內涵,使得我們在對它進行探索時,寄予超越「安靜恬美的小津電影」刻板印象,這等非比尋常的價值深度。


這種價值感在於掀動我們重新思量:百分之九十的小津電影,都以悲劇收場(註六),那其中可潛藏有小津電影中獨具的香格里拉?


上述那八部巴掌淋漓的小津電影,那一個個憤慨難已的巴掌,代表一個人反對另一個人,最直接而強烈的「表現方式」。然而,【淑】片這一巴掌出現時,我們跟片中在場三個人一樣,當下先是愣在那裡,繼之似乎看到有一道牆破了;空氣中好像顫動著某種波動,前所未見的波,教我們的心臟感覺到新的振動。


給老公突然賞了一巴掌的老婆,在愕然中飛快走出去,心神在莫名恍惚中,身體疲軟地倚靠在大爐缸。她後面的房間裡,卻有兩個人輕快地盤來轉去:老公拈手輕腳走過,想拿又不敢拿報紙;姪女則從這對夫妻中間,似刀般直挺挺地一路走過。「這把刀」毫不遲疑立即切到嬸嬸面前。她抬起頭,挺直胸,口謙虛,語咄咄,上一句道自己種種不是,下一句歉叔叔諸般不對。刀轉波浪,語變浪花。


我們在這裡看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女人。這個先前儘只為反抗而反抗的女孩,不知在什麼時候竟然身懷一股「柔中帶剛」之氣,這與她後來對他人自豪的「反其道而行」之力,重新打開我們對小津電影思感的空間。


這個空間在表面上看起來真的非常狹小,從【淑】片開始之後的十七部影片,每部影片不僅充滿著一個家庭的崩潰,甚且還大量地觸及了死亡的事實(註七);然而,當我們「果敢」地從這十七部電影裡,充滿日本式抒情文化的風情或符號中震醒過來──就像是凜人地給自己一巴掌!──時,我們在恍惚中卻看清楚了,表面看似不動聲色的小津電影,埋藏著更多的「幽暗浪花」。


這一波波的「幽暗浪花」,就小津電影的處理方式看來,更多的是不可言說。這情景就像原節子在【東京物語】最後的火車上,握著婆婆的遺錶,不可扼止地掩面痛哭起來:去逝已久的丈夫成了一張照片,才剛與她建立起親密關係的婆婆,現在也成了一只手錶;人世間再親蜜的關係與痛苦的經驗,都一起成化為飛逝的浪花。


人世處處佈滿「表象與底層間的差距」,然而,這種巨大差距在小津式「不動聲色」的裝扮下,卻展現出一幅幅不可思議的親蜜關係。


也只有從小津電影這種,「不可思議的親蜜距離」中,我們才能洞悉為什麼至今沒有人解破得了:為什麼小津從【晚春】(1949)開始,儘是繞著鰥夫嫁女兒,這單一主題重覆在原地打轉?


再巧合不過的是,【晚春】這部開啟小津最有名的嫁女兒主題之開山電影,小津也像在【淑】片中一樣用了一個小計謀(註八),才啟動了女兒堅定不肯嫁人的石頭心。之後在【秋日和】(1960)中,寡母要嫁女兒時,小津又把同樣的計謀變化地用了一次。小津在這三部電影中,對謀略的使用最具「特色」之處在於,運計者在表面上之絲毫不動聲色,簡直就像是在模仿那了無聲色的日常生活!


說破人世間的真象,對所有人都是殘忍又難堪的,對於生存在講究以和為貴表象的日本社會中人,更將付出非常慘痛的代價(註九)。然而,正也是這種日本社會特點,使得日本文化在世界各種文化之中,佔有如此不可思議的獨特地位:最美麗與最醜露可以並存,最有禮與最失禮沉默並列,最陽剛(的武士道)與最柔美(的日本女人)將也共存亡。


老是在「關心」女兒出嫁,同時也在暗示著,日本大男人社會對女兒的「不關心」;對於日常生活極盡簡約的描寫,同時也在釋放的是,流動在日本社會底層一波波的「幽暗浪花」。


然而,小津這種幽幽的「反其道而行」,卻給我們留下了對「最能代表日本文化的導演」,這種表象修詞一個的最大挑戰:小津後期電影在看似極盡汲取日本文化的同時,似還飽藏著一份抗日(抗拒日本文化)的「心」。(註十)



(註五)小津電影中打耳光場面之激烈,不僅一打就像西洋拳(這是小津默片時期,很常用的一種運動場景)連揍好幾下,甚至每每將對方打倒在地。唯獨【淑女忘記了什麼】,輕描淡寫的僅只一下,卻最引人妙思不已。


(註六)小津電影的悲劇絕不僅止於,小津自己以及小津研究者再三言稱的「家庭的崩潰」,或者孤寂的人生,更多的是關於死亡這個主題。


(註七)小津在【淑】片接下來的兩部影片,【戶田家兄妹】(1941)、【父親在世時】(1942),不僅都以死亡開始(前者是父親的突然去逝,後者是學生的溺斃),甚至【父】片還是以父親突然去逝收場。


(註八)【晚春】直到最後女兒出嫁了,父親才在小酒館裡向女兒的手帕交,坦承他為了讓女兒出嫁,不惜騙女兒說他要續弦,


(註九)在【東京合唱】(1931)中,電影開始沒多久,在公司發獎金的那天,男主角岡田時彥的同事突然被老闆解僱了,老闆並未對這個年老的職員說明原因。眾人雖對此議論紛紛,卻始終沒人敢為這老頭,挺身而出,質問老闆。岡田時彥做了這件千萬人不敢為之事,下場是老闆當場叫他滾蛋。


(註十)關於「小津電影與心」的關係,這個大哉問,我們曾在本網頁之前的《小津的腳趾甲》中,先行論述了一部份(尚待修稿完成)。未來,我們將在另外兩篇,《小津的神秘與秘密──抗日英雄》、《小津電影中的愛與情》中,再做更進一步的鋪陳。

(2004/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