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11 15:28:47劉大風/劉小風

《小窗幽記》與《菜根譚》的讀法

《小窗幽記》與《菜根譚》的讀法


前言:

  下午閒閒沒事,無聊亂逛,走到了以前常去的歷史金庸,看到一則〈從菜根譚看中國人的人生哲學〉,不管是當作閒聊也好、隨筆也罷,內文都有待加強。但倒是讓我想起以前寫的一篇文章,覺得還滿有趣的,我曾抽出其中一段,當作〈莫非不莫非〉的序言,現在看來,其實這幾本書都有些共通點。     

  因為本來是用簡體寫的,懶得轉碼,就照貼了。


二00六年十月十一日


《小窗幽记》与《菜根谭》的读法


◎情理之间

  《小窗幽记》(又名《醉古堂剑扫》),我读此书,感到最有意思的,是〈集情〉〈集韵〉〈集景〉〈集倩〉等篇,说它有意思,不是说它最合理、最有用,而是此篇谈情,与其它说理篇章殊不相同,不同处在于文笔,这种文字,是文学的、是意象的,文学性不亚于说理成分,文字使用,更是如诗似歌,「山翠扑帘,卷不起青葱一片。树阴流径,扫不开芳影几层」,不是说其它篇幅就没有这种文字,当然也有,而且也不少,但相比之下,从喻理性质来看,〈集倩〉等篇更着重于此。其中,作者更企图以如唱如诉的方式,以感性说理,以文笔辞采诉情,在情理之间,托之语言,寄之歌咏,「天涯浩渺,风飘四海之魂。尘土流离,灰染半生之劫」,「世无花月美人,不愿此生世界」,──在此,作者并非不说理、并非不教导,而是理就在文采美词中,文句造成意象,而此意象托诸于文学感性,藉由感性的引导,咨磋想慕,引领读者走入文学与美感的境界,绮语闲思,理在情中,情由此而生,〈集倩〉等,亦可从此观。

  可是,即便是文学式的体会,它的本质,与《菜根谭》一样,都是说理的,虽然这个「理」的特色,却是不成系统、片断的。

  我们应该从头说起。


◎该怎么读?

  世论《菜根谭》《小窗幽记》二书,多以惕励心性而言,往往以处世准则视之,像曹淑娟《晚明性灵小品研究》就认为此属读书体悟之书,「洪自诚从清苦历练中,体悟人世,恢拓心胸,作《菜根谭》,砭醒世人;陆绍珩则采记古今嘉言格论,丽词醒语,分十二类编次:醒、情、峭、灵、素、景、韵、景、韵、寄、绮、豪、法、倩,浇化胸中块儡,兼以醒喻世人,一扫世态俗情,命名《醉古堂剑扫》」。

  显然的,这都是就为人处世的一面来讲的。

  龚鹏程不同意这种说法,他在〈位在圣凡之间的清言小品〉里以《菜根谭》为主轴,指出其所重者并非什么做人道理,而是文人感圣贤言语境界之美,心所向往,有以致之,而话虽如此,其实不过终究是以文学趣味、游戏的态度赏玩之鉴赏之,就因为此种心态,所以其言说往往矛盾反复,可爱者未必可信,反之亦然,如《菜根谭》说「心无其心,何有于观?释氏曰观心者,重增其障」,但另方面却又说:「夜深人静,独坐观心,始觉妄穷而真独露」,一下要人观心一下不要,真是矛盾!因此龚鹏程认为《菜根谭》的重点,在于「隔」的人生艺术观,隔离自我,又以此观照人生,以「倩女离魂」之法,遥看自己,却又指导自己。除此之外,这类文字既已成语言成品,不可避免的,已不只是作者内心独白,而转为宣传、教化、指导的功能,从美学到人生哲学,此可谓从「隔的观照」通往「教的言说」。 

  龚鹏程所言甚确,亦极精彩,而他所说的矛盾反复,又何止《菜根谭》而已?《小窗幽记》亦如是观,例如〈集醒〉一方面说:「怨因德彰。故使人德我,不若德怨之两忘;仇因恩立,故使人知恩,不若恩仇之俱泯」,另方面却又说:「我有功于人,不可念,而过则不可不念。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则不可不忘」,此类矛盾,书中多的是。

  其实,我们可以换个方向来看,说这些清言小品是以艺术美感、「隔」的方式观照人生,固然没错,但这种书本来就没有系统、完整的体系,它的目的也不在此,说它们有修养身性的一面,也完全正确,因为我们确实在里头看到了许多灵光一现的格言智慧,这种智慧,未必纯然就是「以‘倩女离魂’之法,遥看自己、欣赏自己,甚至指导自己,成为格言或座右铭」,反而应该这么说,这些清言小品,本身就具有指导、修身养性的单独功能,不必非得如龚鹏程所言,是从「隔的观照」通往「教的言说」。而是它们本身,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就是以后者为主,然后反过来,以我心观万物,万物皆备于我,扩而充之,然后再以文学的眼光、艺术的心态,提升自己的心境与价值观,如此便可通往美学的境界。

  换言之,我认为,不管是从做人处世的一面来看、还是就文学每美感的角度来讲,我们应该要注意两个关键:一个是语言的特性、另个则是选辑的性质。
 
◎语文与人生

  这话,该怎么说呢?这就要谈到语文的使用,愈简单愈精简的文字,虽然也有清淡无味的例子,但若擅用文字的组合,配上经验阅历,读者的识见愈高,他的接收程度也愈高,如此循环,很多格言谚语往往也能涵蕴深长,而意味深远的原因,还是在于它用极短的句子,透露了某些人生真相──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的社会性,处在人际的网络中,要用几句话道尽一切真相,近乎奢侈,亦不免失之简化与肤浅,但如果非得样样俱全、面面俱到,往往又会瞻前顾后而顾此失彼,话就说得不痛快也不漂亮,因此在一片拖泥带水的拖拖拉拉中,「谚语」「格言」就更显得有趣而突出,说它对,未必全对,说它真理,还真有几分。在某种程度上,倒也能打进人心,不全是走马看花、徒凭感性附会。

  再者,事理往往有主次之分,惟有把次要条件都惕除,才能说得精简又爽快,就算只是惊鸿一瞥,但语言文句的浓缩与幽默,却也往往让人惊艳而拍手称道:「是非场里,出入逍遥;顺逆境中,纵横自在」(〈集素〉)、「手抚长松,仰视白云,庭空鸟语,悠然自欣」(〈集韵〉),这种句子,既短又精炼,理与文俱备,这,不就是「做人处世」的一条准则吗?我们当然可以吹毛求疵地说哪里怎样怎样、哪里不够好、哪里又有语病等等,但别忘了,清言的「清」与短句的「短」,在此就展露了它的优势,灵光一现的智慧,正透露了人生的某些真理,这些真理,这种精炼的文字,或许片面,却让我们拍手叫好;那些真理,尽管不全,那种精致的语句,却使我们会心一笑,可是,真理何其多,这些真理与那些真理,或许是冲突的──对的,就是冲突,「杀得人者,方能生人;有恩者,必然有怨。若此不阴不阳,随世波靡,肉菩萨出世,于世何补?此生何用?」(〈集豪〉)「道上红尘,江中白浪,饶他南面百城。花间明月,松下凉风,输我北窗一枕。」(〈集奇〉)

  两句乍看之下,可真是矛盾得夸张了,前句豪气干云,快意恩仇,后句恩仇俱泯,相忘于江湖,两相比较,既然是非对错的判定如此矛顿,又岂能说这是教人处世之书?──殊不知《菜根谭》《小窗幽记》就是要人看到这种对立,愈对立,就愈达到编者的目的,他根本就是要告诉我们,人生世事,本来就不是和谐而完美、更没有什么完整的理论或体系,愈矛盾,才愈像人生,人生,就是在自我与他人不断冲突中成长,而也惟有在此冲突矛盾中,《小窗幽记》《菜根谭》或是其它清言小品,才能达到教人修身养性、为人处世的道理,它的目的,其实也就是要你在矛盾的人生中,找寻片断的准则,在冲突的人事里,学习几种应对进退,而这些处世准则,不过都只是一种方法而已,还是《菜根谭》说得好:「与人不可太分明,一切善恶贤愚,要包容得」,有善有恶,有是有非,有矛盾也有对立,这才是人生阿!

  在情理之间,在文意的浓缩里,《菜根谭》与《小窗幽记》的说理性质,正在于此。


◎选编与真理

  这种片面的真理,与书的选辑方式亦大有关系。我们都知道《菜根谭》《小窗幽记》并非全部是作者独创,往往采有古人今语、嘉言格论,像《小窗幽记.集素》:「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间想;不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一看便知,此是出自《世说新语》;又例如屠隆《娑婆馆清言》:「虚空不拒诸相,至人岂畏万缘,是非场里出入逍遥, 逆顺境中纵横自在,竹密何妨水过,山高不碍云飞」,就与《小窗幽记.集素》:几乎一模一样:「是非场里,出入逍遥,逆顺境中,纵横自在,竹密何妨水过,山高不碍云飞。」

  而这种选辑,正是造成书中观点矛盾、不一致的地方。可是,我们应该也要注意到,所谓的矛盾、缺乏系统,并不是这类选编书的缺点,相反的,它的特色就是在这里。编者自始至终,都在追寻这种片面的人生美感与真理。

  因为所谓的选,不是说只选一种类型的格言谚语、也不是说只选一种道德典型,相反的,它要读者每种都看一点、每种都读一些,不是说它无所不包,但在某个程度下,它却是尽量地涵括各种类别,读者何止千万,不同读者就会有不同的性情,自然也会读到各自需要的东西、读出不同的观点,于是这类东摘几字、西引几句的「人生指导选编集」,也就因应而生,也正是因为它不必刻意追求内容的完整系统,所以更能显得人生的真实、也更能对读者有用──你只要在需要的时候,选取需要的涵义、找到可以依循的片面真理,就可以了。

  对此,陆绍珩《小窗幽记》自序便说得很明白:

「第才非梦鸟,学惭半豹,而以往神来,兴会勃不能已,遂如司马公案头常置数簿,每遇嘉言格论、丽词醒语,不问古今,随口辄记。卷从部分,趣缘旨合,用浇胸中傀儡,一扫世态俗情,致取自娱,积而成帙。」

  《小窗幽记》本来就不是陆绍珩原创,而是「每遇嘉言格论、丽词醒语,不问古今,随口辄记」的选集,亦古亦今,所选者又不只同一类型、更不会只有一种观点,所以只要能符合应世经验、趣缘旨合,可以「一扫世态俗情」的名言金句,皆在选编之内。

  这样的观点,还是同时代的人看得最清楚,华淑《闲情小品》题序:

「长夏草芦,随兴抽检,得古人佳言韵事,复随意摘录,适意而止,聊以伴我闲日,命曰闲情。非经非史,非子非集,自成一种闲书而已。然则庄语足以警世,旷语足以空世,寓言足以玩世,淡言足以醒世。」

  华淑认为,这不是什么经世济民的宏达大论,不过是本非经非史非子非集的小书,只是闲书而已,但尽管是闲书,尽管只是随意摘录、适意而止的片言只句,却又未尝没有道德的标准,庄语、旷语、寓言、淡言云云,正说明了这种矛盾、缺乏清楚系统的闲书,亦是人生观价观的一种参照。

  题外话,选编的意义,又不止是格言名句而已,要怎么看出「新意」,也是一大重点,格言如此、诗选词选亦如是,例如钟惺〈答袁中央〉:

「汉魏唐人诗,所以各成一家,至今日新者,以其精神变化分身应取,选之不尽。若佳者一选无余,则古人亦隘且死矣!选诗人相人,如取其眼耳之灵而手足体皆为枯犒弃物,可乎?」

  诗词佳句何其多,要一一选录,如何可能?况且,后人的去舍取向,亦不足以作判断优劣的绝对标准,换句话说,我们应该要从反面来看,因为各成一家,所以我们才要在各家中自由选取,不可光只执一端以选古人,然后以此论断,何者为优何者为劣,毕竟所谓的「新」,不会只是原作者的「新」,更包括了选者编者的「新」,「以其精神变化分身应取」──这才是选编的真义阿! 


◎小结

  其实,还是陈仲思的序说得最好,他说《小窗幽记》:

「泄天地之秘籍,撷经史之菁华,语带烟霞,韵谐金石,醒世持世,一字不落言痊,挥尘风生,直夺清谈之席;解颐语妙,常发斑管之花。所谓端庄杂流,漓尔雅兼温文,有美斯臻,无奇不备;夫岂巵言无当,徒以资覆瓿之用乎?」

  关于《菜根谭》与《小窗幽记》的内容评论,前辈学人论得已经够多、也很好了,但我们不仅止于此,还要继似追问,说这是处世准则、是做人做事的道理,可是,这些道理的标准是什么呢?编者又是以何种心态选择来看这些道理呢?他们预设的读者群又是哪些?读者面这些时有矛盾的人生准则,又该怎么看呢?再者,我们固然可以欣赏内容的文学之美,说它是艺术美感、是文学的观照,但也别忽略了,所谓的文学与美感,却是建立在「醒世持世」之上的,我们知道这是文学、知道美感,那又怎样呢?文学与美感可以带我们什么?是感官的愉悦?还是生活的满足?又或是其它?从这个方向来看,《菜根谭》与《小窗幽记》的特点,就显现出来了:醒世,是要你看透人生生命;持世,就是要以此而穿透世事、不落腐俗,两者本身便已涵有修身养性、生活指导的目的,语言之妙也好、清谈精彩也罢,这些在在都是要告诉你,尽管是由文学语言而构成的座右铭、由修身养性而衍生的美感欣赏,但相较之下,文学是辅,说理才是主,修身是首,美学才是次,一字可师,一句可掾,三言两语,片断却又意味深远,正如〈集素〉所言:「只宜于着意处写意,不可向真景处写景」,善读此书者,都应该要涵咏其为人处世之道、也应该要明白「着意处」与「真景处」的分别。

  以上所论,分别以语言与选辑的角度切入,指出两书的特色,仍在指导读者生活言行,或许也正是读《菜根谭》与《小窗幽记》的关键之一。

二00五年八月 初寫
二00六年五月 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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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徹 2006-10-13 16:06:50

小風,這篇好,已經有學術論文的架勢了

樂水 2006-10-12 11:59:02

謝謝留言啊雲風,其實那兩篇文章都基於經濟學,很多東西要談的話都會超出經濟學的,你叫我主動出招,對此我一定會啊,不會作為理性消費者我一定會先權衡我的付出和我的收獲吧?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