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03 12:35:44(砂子)
柑仔店的氣味
感謝文訊雜誌！
柑仔店的氣味，十二月號！
柑仔店的氣味
邱傑
這讓我想起四十幾年前在加拿大的生活，有一次我們開車約二十分鐘來到一家便利商店，可以加油、買輪胎，可以購物，買咖啡，還可以買郵票寄信，真乃大大開了眼界。曾幾何時台灣的便利商店早已遠遠超過當年的「加拿大驚奇」不知多少倍，若是我一直長居海外而剛回來，或許也會和那位日本姑娘發出同樣的驚呼吧。
便利商店據說是一個地方「文明」「繁榮」觀察指標之一，但我卻另有不同觀看角度：一個地方每多一家便利商店，極可能就要少掉一家傳統柑仔店，這其實也是一種無可彌補的遺憾。
我在南歐旅行，車子繞過長長的蜿蜒山路，喜見路旁出現一家小店，陳列著當地各種土產特產，水果、果乾、蜜餞、在地酒類、在地新鮮蔬菜……，小店不大，卻擺滿了各種商品，充份展示了在地農村之富饒底氣。和善的店主人殷勤招呼，提供的笑容令人難忘。我在想著，倘若出現在這裡的是一家便利商店，進門看到的是熟悉品牌的商品、點心包、酒類，一定不可能留下這麼美好的記憶的。
柑仔店是在地生活的一座活生生的展示台，比諸官方冷冰冰的旅遊服務站勝出不知多少倍，當我們一踏入柑仔店，立刻感受到一種溫度，一種氣味，那是旅遊服務中心所沒有的。有一天我們進了日本小豆島上一家老老的、小小的柑仔店，同行旅伴一湧而入，瞬間擠爆小店，老老的店主人還沒搞清楚是怎麼一會事，我們已幾乎搶光了她店中的水果、餅乾、點心、買光她不知多少年沒有賣掉的在地玩具、生活用品、紀念品……，在我們心中，帶不走可喜可愛的小豆島，且以帶走這小店的一切為紀念吧。
我對柑仔店特別有感，主要的原因是我從小就在柑仔店裡頭長大。先祖父在小村輕便車站前起了兩座二層樓仔茨，其中一間就開了柑仔店，而後傳承我娘，再傳到我手中時還由內人照顧了許多年。我從小就聞著柑仔店的氣味長大，柑仔店的氣味啊，豐富而多樣，說都說不完。
兒時我最喜歡偷掀開糖缸蓋子，深深吸一口甜蜜蜜的味道，糖缸是五斗或七斗大的陶缸，店仔裡一共有兩口，一口裝砂糖，叫做赤砂，一種裝黑糖，叫做烏糖。黑糖缸的氣味最好聞，聞還不足，有時還偷偷撈取一兩塊結塊了的黑糖塞入口，讓糖塊在嘴裡頭徐徐溶化，那真是童年最大的滿足。
聞嗅糖的氣味得掀陶缸的蓋子，即使不掀糖缸蓋子，整個店裡每個角落也都有獨特的味道，酒甕雖緊緊蓋著，走過仍依稀可以嗅到太白酒、米酒頭仔傳出來的嗆辣味，擺草蓆和草編袋子的區域有草香的味道，擺麵條（麵干）的地方有帶著鹹的氣味的乾麵的味道，擺肥皂尤其是香皂的地方有肥皂和香皂的味道，擺金紙的區域，金紙的味道讓人聯想到廟宇，這都是用鼻子，用嗅覺的感受，張開眼睛則更是具象感十足，迴繞小店一匝，有如遊逛了一趟小街。
我家的柑仔店在轉型成五金行之前排列形式是正門滿滿的木箱，箱中各自陳列商品，糖果餅乾，五顏六色。而後左右各有一條走道，在最底端會合而形成一個環狀通路。走道邊的商品各有不同的味道，或許只有陶瓷區才安安份份沒有發出氣味吧。在兩條走道的會合處有一座厚實的大木櫃，也叫做錢櫃，這錢櫃橫擺，前段三分之一固定釘牢，後段則可掀開，掀開時看得到深深的容物空間，擺著帳本、文契之類重要物品，上沿有一個抽屜是擺錢的地方，由於藏置金錢，家人中只有阿公、母親會去開啟，其他人以及小孩完全不會去碰觸。一般當日小額買賣的收入、找零則另外在錢櫃蓋子上設一個木箱容納。當然這個巨大的錢櫃也有特殊的氣味，掀開厚重的蓋子時往往傳來一種陳舊的、古老的、綜合著鈔票、老舊文件的難以形容之味。
我們的店裡商品樣式種類極其多元，不只百貨，或許可說是一家千貨之店。每件商品我們都會以毛筆（後來改用鋼筆、簽字筆）註記一個「暗號」，標示進貨成本價格，出售時依著一定比例加上利潤出售。例潤大約一成，暗號則以先人傳下的密語編成零到十的代號，例如十五塊錢就寫成天六，二十九塊錢就寫成下田，家人一望即知，客人難有猜出的。有時客人討價還價，我們心中自有成本進價，怎麼減都可以，就是不能蝕本賣，偶而我們賣錯了，會挨大人一陳罵。
我們家除了賣雜貨，還賣豬肉，平時常有鄉親在店前小聚聊天，因此店前備有好多張椅子，我們連茶水都沒有提供，但店門口可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坐著人。客人也有客人的氣味，有的是泥土的味道，有的是老人的味道。賣豬肉逢年過節客人多得不得了，主人客人各自有各自忙碌的事，就沒有閒坐的人了。
我們的店曾多次轉型蛻變，從最早的布莊到南北貨店、到家庭五金店，隨著客人的需求而緩緩轉變，後期最重大的改變是把豬肉攤收了。結束肉攤營業時，店裡的帳本厚厚好幾本，我們結算出所有欠人家的一一付清，所有人家欠我們的則一把火燒了。當時民間小店現金交易約只佔兩三成，大部份顧客都要求欠帳，等到稻作收割或是家中養的大肥豬出售有了錢才來結清欠款，有很大一部份甚至是積欠多年的陳年老帳，那一燒可真燒掉小店難以估計的一大筆，那時仍是小小康之家的我們全家有了共識而做了如此重大的決定，這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也不曉得被我們一筆勾銷欠款的人家是否還記得此事，誠如一首老歌所唱的：你記得也好，最好你把他忘掉……，這樣的往事不必記，就讓它隨風飄，如煙而散吧。
邱傑本名邱晞傑，台灣桃園大園人，曾任聯合報記者、主編、組長、桃園文化基金會執行長、文化部文化資產局顧問、桃園市兒童文學協會創會理事長等職。出版作品115種，海內外舉辦各類型藝術創作個展52次。個人部落格「邱傑～筆記心情」已逾705萬人次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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