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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台人生 范毅舜 中時


後台人生⊙攝影/范毅舜
2017年12月20日  中國時報 文/范毅舜
接觸過劇場的人都公認後台要比前台有趣許多,在這得硬塞下十幾位演出工作人員的有限空間裡,往往只能容一人通行。演員在這逼仄的空間化妝、換裝、吃飯、休息。若說一幕之隔的前台是個光鮮亮麗的夢幻之境,後台就恰恰是個真實的人生舞台。
戲團的一天常這樣開始,以來自屏東潮州的明華園天字團為例,嘉義以南的演出一定當天來回,從不外宿。若演出地點在台南,他們通常在早上十點四十五分從潮州坐上裝滿戲籠的貨車出發(車上沒有供人坐的椅凳,演員不是坐在戲籠上就是得自己找地方坐),若是還要裝台就得更早出發。中午前抵達演出現場後,演員開始化妝、聽導演解說下午演出劇情。用過午餐(通常是便當)就準備扮仙,下午三點扮仙完後,緊接著正戲(日戲)開演。下午五點半,日戲演完,演員多半不卸妝,稍事放鬆,其中負責煮飯的團員,這時就得去張羅晚餐事宜。若在同一地點演出數日,他們大多自己開伙,不是為了省錢,而是長期吃便當早已讓他們倒盡胃口。
夜戲從七點半開始到九點半一定得結束,若超過十點會被環保局以噪音為由開罰單。演出完畢、卸完妝,稍事整理後,團員們又坐上早上的貨車被載回到屏東潮州,到家時通常都已是晚間十一點過後。若戲團在嘉義以北或更遠的離島演出,往往數日甚至數星期回不了家,在碰上沒有就近旅店或香客房可住的情況下,他們就得屈就,以戲棚為家。當戲約多時,戲團幾乎如長行軍般不得休息。
例如有回天字團在小琉球演出數日,最後一夜九點半演出完畢,他們緊接著拆台,回到旅館已是子夜一點。第二天一早,他們搭上七點鐘的包船,連人帶戲籠從小琉球抵達東港,當天下午,他們竟又在台南裝台演出,晚上十一點多再度坐上貨車趕回潮州……可敬又可愛的天字團團長陳進興(阿興)有回對我說:「五哥,我們那麼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們,何不跟我們一起跑江湖?」我大驚失色地對他說:「哎喲!你太看得起你的小五哥了,這種苦我可吃不起!」
我雖喜歡前台真摯又熱鬧的表演,但更喜歡拍攝後台人生,或許是教徒身分使然,我總覺得身而為人,就該認真度過每一刻鐘,就連吃飯、睡覺這些日常需求都不應馬虎。 更讓我感觸良多的是,很多演員由於無法將尚未就學的孩子託付給外人,只好親自帶在身邊。
就以台南的鶯藝歌劇團為例, 由於是家族式劇團 ,裡面有位仍在襁褓的小孩,就我印象所及,總是在長輩的臂彎裡轉來轉去地從未著過地。
我好奇地問劇團的二姐羅文君,這是哪位團員的小孩?她不假思索地說是團中吹嗩吶弟弟(表弟)的小孩,文君說弟弟在這個年紀就在戲台上爬了。原來弟弟的母親在生完他的兩星期後就因疾病過世,他的幾個姊姊、阿姨就在戲棚下把這弟弟帶大,難怪我在劇團總可看到瀰漫在團員間的濃郁情感。
劇團小孩通常不怕生,偶而被抱上台充當臨時演員也絲毫不怯場。在跟拍鶯藝歌劇團時,一到用餐時間,他們一定邀我一起吃,文君還要我不能客氣,她笑著說,小時候只要飯菜一端上桌,就得馬上動筷子,稍微慢一點,好東西就吃不著了。
畢竟是吃過苦的人,我對劇團愛屋及烏的待人之道很感動。有回我在台南濱海地帶順著鑼鼓點的聲音,與鶯藝歌劇團在海口廟不期而遇。仍在戲台上扮仙的文君一看到我,竟透過麥克風大聲喊出:「范大哥啊!好久不見!」她邊做身段邊見縫插針地說:「我們今天有辦桌,你要留下來讓我們請!」
到了晚上,文君看到一位長年跟隨他們的老戲迷在戲台下瑟瑟地坐著,由於自家有認桌,她急匆匆地對其他人說,弄點東西給對方吃。一位團員將剩一半仍未動過的便當拿來,文君馬上臉色大變地說,不能給人家這種東西。她重新拿碗裝上滿滿的飯菜,又捧著一碗熱湯下台給那人送去。當晚,我本要趕回市區去望主日彌撒,一見到這場景,我知道我已得見最美的福音訊息,就不再推辭地來享受辦桌盛宴。
(本文摘自《野台戲》一書,時報文化出版)
(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