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不知道，原諒我

如果你願意仔細觀察我的生活，那麽一般是這個樣子的：每天早晨六點準時起床，認真地梳洗，吃早飯，在七點之前出門，騎粉紅色的小綿羊，不闖紅燈地穿過幾乎整座城市，到雜誌社打卡上班。午飯我會按時吃，哪怕工作再忙碌。下午五點下班，到市場買新鮮的蔬菜和魚肉。如果家裏的牛奶喝完了，我還會在路過樓下的超市時買一些回來。我不抽煙，因爲對酒精中度過敏而不敢貪杯。我養寵物，一隻名叫咪咪的黃色中國貓，就是在誰家陽臺上都可以看見的那種，很普通，但是很乖巧，溫順。
“就和你一樣，”安平總這麽把我和它放在一起表揚，“都是傳統意義上的乖孩子。”
周末的時候，我會呆在家裏，用安平自己裝的電腦寫字，這樣可以換取額外的收入。上海有一家女性雜誌和我有固定的稿約。對方的編輯露露總在Email裏說：“我從來不相信離開了酒精、洋人和色情描寫的女性文章能在上海受歡迎，直到我遇到了你，親愛的珍，你的文字就和你的名字一樣，傳統的女人味。”
如果我有些過錯的話，最大的就是沒有跟隨父母回鄉下去，沒能好好照顧他們；偶爾我會爲了稿子熬夜，周末和安平到酒吧參加他的同事聚會時，我會多看幾眼那位英俊的招待。其他的，似乎連我的男朋友也算傳統意義上的好男人，他能讀完大學，工作認真，不留長頭髮，雖然抽煙，但是有一口潔白的牙齒。
安平在公司有宿舍，如果業務不忙，他也會住在我這裏，晚上我們用很傳統的方式做愛，天亮不賴床，各自準時上班。我們有美麗的理想，要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小窩，告別宿舍和租房的生活。我會給他生兒子，做飯洗衣服地過一輩子。
和文字裏讀過的雪柯或者薇安比起來，和城市某些角落裏日夜顛倒得無可救藥的女孩子比起來，我覺得自己幸福了許多。
“安平，明天記得帶咪咪去看醫生，它拉肚子了。”
“安平，幫我把浴巾拿來，藍色有泰迪熊的那條。”
“安平，我餓了！”
“安平……安平！”
安平很疼我，甚至有點縱容我，但是最經常被他教訓的，也是我。
“怎麽還不睡覺？都快兩點了。”
“不是告訴你多穿點衣服嗎？快吃藥去。”
“醫生怎麽說了？是不是教育你不要睡覺前吃太多花生？我早說了，你看看你……”
有他在身邊，至少不會孤獨，而且很安全，我懂得知足，懂得珍惜。
“麗珍啊，別太累了，喝點茶吧，我兒子從日本帶來的花茶，很不錯的。”
“這些稿件有點亂，我還要整理一下，馬上好。”我把自己埋在一尺多高的稿紙裏，忙得不可開交。
“急什麽，把你累壞了，你們安平還不把我這把老骨頭拆了。”
“總編大人，你這什麽話啊。”我笑著接過吳總編遞過來的花茶，清香宜人。
上司的體貼，不是誰都有機會得到的；過年過節，社裏也總有可愛的小禮物和豐厚的獎金；同事們很團結，很真誠，有知心的朋友，辦公室裏永遠有笑聲和鮮綠色的常青植物。
安平的公司很大，他原來所在的維修二部距離總公司很遠，並且只有他和另外一個同事。這是一個流動性很大的部門，後來安平因爲出色的成績被調到總部的人事部門，沒想到技術出身的他，做起管理來也絲毫不馬虎。安平的家人都在北京，他已經連續三年沒有回去過年了，在說起這個的時候，他總覺得對不起年邁的雙親。我和家人倒是經常通過電話聯繫，畢竟是女孩子，對家庭的責任沒有我的兩個哥哥來得重大，所以我才會放心地在這座城市追求我的未來。說這些無非也是想更清楚弄明白那個問題，可是我始終不能明白。
“安平，你說，我是不是傳統意義上幸福的女孩子？”我從身後攔腰抱著他，海風在耳邊輕輕吹過，他的溫度暖和了我。
他轉過身，緊緊抱著我，輕輕吻了我的頭髮。
“我不知道，但是我會讓你成爲傳統意義上最幸福的女孩子。”
我閉上眼睛，不再胡思亂想。
這個秋天過得很快，我不知道將要到來的是什麽，身處在這些幸福中的我，莫名其妙地起了一些恐慌，每天上班下班，有固定收入和外快，好朋友們的小聚，男朋友的體溫，甚至連這座城市的氣候，也不蘊不火地像繈褓中的嬰孩，透明，柔軟，純潔。可是，我預料中的，預料外的，什麽時候會到來？
安平，原諒我，好嗎？
月兒，原諒我，好嗎？


2.認識了愛失眠的月兒

安平申請買了台筆記本電腦，公司和個人各出一半的價錢，我們選擇了按揭方式，每個月的支出頓時增加了不少，我決定找一個人與我合租現在我住的這套房子，啓示在網路上貼出去不久，就有了回應。
“你有男朋友嗎？我有的，你介意他留在我房間裏過夜嗎？”
“我沒有，我尊重你的一切生活習慣。”
“周末的時候，我可以陪你逛街，如果你需要的話。”
“我也喜歡小貓，只是我愛失眠，還是個煙鬼。”
“我男朋友也抽煙。我睡眠很好，希望可以感染你。”
“你一定很幸福。”
“你也會的，你什麽時候搬過來？”
“你方便的話，這個周末。”
“我們可以一起吃飯，就這麽定了。”
我和網上的一個女孩達成了很好的協定。她叫月兒，我們沒見過面，但是聊著聊著，我發現她居然還曾經是安平的同事，不過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他。
“月兒？”安平有點驚訝。
“怎麽了？”我問，“你緊張什麽，不要告訴我你們好過，那我不找她合了。”我笑著輕擰了他一把。
“怎麽可能，她原來也是維二的，只幹了幾個星期，不過挺奇怪的一個人。”
“怎麽個奇怪法了？你覺得我和她住一起合適嗎？”
“沒什麽的，沒關係的。”他輕聲地說著，順手把我推到了床上，我不再說話。
咪咪很嫺熟地用爪子拉開了小門，走到客廳裏去。
那麽夜。
一切都像時間一樣，慢慢流淌在這座城市輝煌的華燈之間。
我累極了，仿佛無數次地考八百米跑，急促地呼吸，顫抖著。
我依舊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會日益地恐慌，第二天午休的時候，我在給露露的Email裏寫到：
“或許太平靜的海洋，不懂得如何接受風暴；或許太健康的人，對疾病會漸漸喪失免疫……我像綠嫩嫩的小毛蟲，只滿足於溫暖的春天，卻不知道變成蝴蝶後，會不會遇到暴雨，打斷我孱弱的翅膀。”
“親愛的露露，你告訴我，我是不是一個有點無聊的女人，小時候我居然會迷信塔羅牌，以爲自己注定是一個不安分的人。長大後平和的生活，反而好象一個不大不小的旋渦，驚擾了我的平衡。”
“我會很準時的把稿子交給你的，只是那些來信我沒有力氣再認真看了，你幫我轉告他們，說我很抱歉，我突然覺得秋天把我的精力都壓榨抽取得一滴不剩。”
“露露，我找了個女孩子和我合租房子，不然我會餓死。安平說她是一個奇怪的人，可是我還沒見過她。不知道爲什麽，我感覺到有事情要發生。你綠嫩嫩的小毛蟲會不會被小鳥叼到半空中？”
露露在晚上的時候給我回了信，很簡單的一句話，卻叫我平靜了許多。
“親愛的珍，如果害怕暴雨和小鳥，就趕快把自己變成堅強的蝴蝶。找個好日子，和安平去結婚吧。”
“安平，我們結婚吧……好不好？”我一個人躺在床上，躲到夢裏喃喃地說著。
或許，我和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3.月兒來了

周末，我終於見到了月兒，她提著一隻樟木大箱子，打車到了樓下，然後給我打電話。
“請問，是蘇麗珍家嗎？”
“我就是，你是月兒嗎？”
電話裏的女孩子很開心地笑了起來，她有銀鈴子一樣的嗓子。
“大門的密碼是82AF6，你坐最右邊的電梯到八樓，我住F號。到了就按門鈴，在門的左邊。”
我挂上電話，然後忐忑不安地等待，好象很久以後，門鈴響了。
月兒是一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女孩，長頭髮，烏黑發亮的大眼睛和甜甜的酒窩。她的瘦削是最大的特徵，讓我不知道是她提著箱子還是箱子提著她。一個很白很瘦弱的女孩子，長得好象陽臺上的那盆丁香，說話的聲音很細，很清脆，笑起來的時候可以看見小虎牙。初看過去，好象鄰居家讀初一的小妹妹。
“先把箱子放下吧，看把你累的，我帶你去看看你的房間。”
月兒把她沈重的樟木箱子放在客廳的地板上，跟著我走進那間閒置的臥室，爲了歡迎我的同居夥伴，我周六特地起了個大早，把它整理得乾乾淨淨，還買了盆廉價的鳳凰花放在窗臺上，現在它正貪婪地享受溫和的秋天的陽光，火紅色的花經過了整個夏天，依然鮮豔無比。
我還在床上堆了許多毛茸茸的玩具，不少是我從自己心愛的禮物中挑選出來送她的。我拉開全部的窗簾，月兒的新臥室頓時充盈起秋天的味道。
“謝謝你的禮物。”月兒輕輕地擁抱著我，我聞見她發梢淡淡的“清水系列”。
“我帶你去陽臺。”我仿佛立刻喜歡上了這個有著小翹鼻子的女孩。我帶著她一路經過洗手間、廚房和書房，到了陽臺。
“在這裏你可以看見大海，夏天的時候有涼快的風。我種了很多花，你也可以種種你喜歡的東西。”
“客廳的陽臺和書房的陽臺是連在一起的，書房裏的電腦你也可以用，我房裏還有一台。不過要上網的話，我們得把電話線從我的房間拉過來。”
咪咪踱著小貓步走了過來，先在我小腿上蹭了蹭，然後蹲在月兒腳邊甜甜地叫喚著。
“這是咪咪，它很喜歡你。”我笑了。
月兒也笑了，陽光灑落在她稚氣未脫的臉蛋上，白裏透著秀氣的紅。她抱起咪咪，沖它做了個鬼臉。這小東西於是叫喚得更歡了。
我幫她把箱子提到房間裏，然後我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聊了起來。
“你認識安平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安平？好象在哪里聽說過這個人。”
“他說你以前也是華訊維二的，你們是同事。”
“我想起來了，我在那裏幹過一陣子。”她捧著晶瑩剔透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無聲無息。陽光照射在清水中，淡淡地映在茶几上，一道小彩虹。
“後來呢？”
“我離開那裏了。”
“爲什麽？”
月兒又喝了一口水，然後烏黑的眼睛直視著我。
“我是逃學出來工作的，後來被學校抓回去了，然後那幫老朽又把我開除了。”她平緩地訴說著。
氣氛突然有點僵硬。
“我似乎問太多了，對不起。”沈默了一會兒，我滿懷愧疚地說。從小媽媽就教育我，不要對別人盤問到底。
“你不會以爲我是個壞孩子吧？”
“當然不是……”我支吾了一句。
“呵呵……我開個玩笑，我肚子好餓，我們一起做飯好嗎？我去買菜。”
“不用了，冰箱裏還有很多東西，中午就湊合著吃點吧，我們晚上出去吃飯，好嗎？”
她又笑了，點了點頭。
我和月兒的同居生活，就這樣很簡單地開始了，由於事先達成的協定條款清楚，我們相處得很愉快。咪咪很快就纏上了她，因爲在喂魚的時候月兒比我慷慨多了。
“咪咪好可愛，來，多吃點。”她光著腳在客廳裏小跑著，手裏拿著咪咪最喜歡的小香魚，逗著它團團轉。
我和安平坐在沙發上看香港衛視，見她和咪咪玩得那麽開心，似乎也被她的笑聲感染了。我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不停地笑著。
我的目光跟隨著她在客廳裏遊走，突然停留在日曆上。
不知不覺間，月兒搬來這裏已經兩個月了，秋天也即將結束了。快樂的日子，好快好快地過著。
月兒沒有再找工作，每到月底，會有她父親從日本彙來的生活費。她隱瞞了被學校開除的事情，老人以爲自己的寶貝女兒忙碌于各種考試裏，寄來的款子日益見豐。
而我的冰箱裏也多了一些平時少見的各種昂貴的零食，花花綠綠地寫滿洋文。
月兒最喜歡的是“London”的酒心巧克力。這種糖果的酒精度在我身體可以承受的範圍內，所以很快我也迷戀上這種甜食。幸好我和月兒都是怎麽吃也胖不起來的女孩子，所以可以盡情享受這種饕餮的快樂。
我上班的時候，她還承擔了大部分的家務。出於這點考慮，當然還因爲那些香甜的糖果，我把她承擔的房租減少了四分之一，可是她每個月用於買菜和買零食的花費，就不只這個的幾倍。
可是她還是很欣然地接受了我減少她房租的提議。她是一個沒有經濟概念的人。
而且正如她所說，她在寫文章上的工夫遠遠強過她在學校裏讀會計的工夫。我開始和她探討一些文章的寫法，她總能給我醍醐灌頂一樣的建議。
“月兒，你到我們雜誌社來上班好不好？我們正缺一個你這樣的超級寫手，我們這些老油條的墨水都快幹了。”有時候，我甚至這樣對她說。
她依舊笑了笑，可還是婉轉地拒絕了。
“珍姐，我是個懶蟲，不適合讀書或者上班這樣的事情。”
“那你那時候怎麽跑到華訊去了？”
“因爲安平長得帥啊。”
“你找打……呵呵……”我笑著用毛茸茸的玩具兔子砸她。


4.月兒不小心打破了杯子後

有天中午，安平打電話來提議說在家裏做一頓豐盛的晚飯，三個人解解饞蟲。我們都很興奮，下午逛了市場和附近所有的超市，帶回來幾大袋子的食物，迫不及待得拿刀動手起來。月兒對魚和肉不太在行，卻可以很耐心地把青菜一片片地洗乾淨。咪咪在陽臺上享受滿滿一盤的小香魚和安怡牛奶。
七點，安平準時來了，他對廚房的活不太在行，盡添倒忙，三兩下便被我和月兒趕去看電視。
我突然想起來今天忘記澆花了，趕緊停下手裏的活，提了水壺去陽臺伺候那些嬌貴的寶貝。
廚房裏傳來杯子破碎的聲音。
“小心點，月兒！”我在陽臺叫了一聲。沒有反應。隨後是沈悶的撞擊聲。
我趕緊跑回客廳。安平不在沙發上。
我走進廚房，眼前的男女擁抱在一起，地上還有玻璃碎片。
“快去把創可貼和風油精拿來。”安平看我愣在那裏，著急地喊著。
我腦子有點空白，他們擁抱在一起的樣子叫我突然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找了好久才找到創可貼和風油精。等我拿著這些東西回到客廳裏時，安平正抱著月兒，輕輕地把她放在沙發上，解開她胸前的扣子。
我怔怔地把東西放在茶几上，在一邊看他把風油精倒在手指上，然後揉搓著月兒的人中和太陽穴。
安平用手指探了探她的氣息，然後轉過頭來，一臉爲難地問：“珍珍，你會人工呼吸嗎？”
我對醫學一向反感。我搖了搖頭。
安平轉過頭去，用手按壓著月兒的胸部，嘴對嘴地爲她做人工呼吸。我的心突然被什麽猛地揪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月兒的腳動了動。她醒了過來，並且顯然也感覺到了安平的嘴唇正貼著她。
“你終於醒了，嚇壞我了。”我看安平站起身來，連忙走近前去，“你好些了嗎？”
“你是不是有低血壓？”
“……可能是有一點，但是我不知道會這樣，剛才撿完玻璃碎片站起來的時候，突然眼前就黑了過去。”她說完，痛苦地閉緊了眼睛。
“你趕緊去休息會吧，我們做好了飯再叫你。”
她無力地點了點頭。
“珍珍，你幫我把她扶到房間裏。”
我和安平把月兒扶到房間裏，讓她在床上躺著。她暈倒的時候手被玻璃渣子劃了個口子。安平拿了創可貼，小心地貼上去。
“我們走吧，讓她好好休息。”我拉起安平，關了燈，走出她的房間。
我和安平在廚房裏繼續忙碌著。可是我的心思已經完全不在這裏。之前我幾乎沒進過月兒的房間，所以一直沒有覺察出有什麽異常。可是剛才在她床頭櫃上看到的，是什麽？
“安平，你剛才有沒有看到月兒床頭櫃上放的是什麽？”
“什麽？我沒有看到。怎麽了？”
“沒什麽，你幫我把番茄沙司拿來，在冰箱的門架上。”
安平拿來沙司，然後繼續處理那些滑溜溜的魚。
“喵……”咪咪叫喚著走進了廚房，蹭著安平的腳，估計是聞到了他身上的魚腥味。
“珍珍，快把它抱走，我這正刮魚鱗呢。”
我洗乾淨手，抱著它走到陽臺上，讓微涼的晚風吹吹我有點混亂的腦海。
爲什麽那張照片上的人，偏偏是他？
她爲什麽不去找一個男人？難道一個鮮活的男人比不上那張照片？
她爲什麽什麽都不說？她隱藏起來，是爲了我嗎？
她怎麽會找到我，難道她有別的什麽企圖？
我的思維裏都是問號，我原本不是多疑的人，可是這突然來臨的打擊，我承受得有點驚慌失措。
“珍珍，你在幹嗎呢？鍋都快燒幹了。”安平在廚房裏叫著。
“我來了。”我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髮，氣定神閑地回到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