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2-11 21:50:00mannjushaka

麗人行——第一部·麗珍(5-8)


5.準備到日本去出長差

月兒的體質原來不是很好,到了冬天便時常地感冒發燒,只是我幾次要帶她去醫院,她都不肯,說是小時候落下的老毛病。這個秋天,雜誌社的工作突然繁忙了許多,各種國內國際的研討會,都邀請了我們參加,加上許多新下來的文件要學習,所有人都加足了馬力幹活。我更是已經成了一個旋轉不休的陀螺,儘管社裏決定加工資,可大家還是一直抱怨著。我也沒有時間多關照那個柔弱的小女孩了。
有幾次她發燒得不輕,我幾乎都要叫安平帶她去醫院了。可是一想起月兒床頭的那張照片,我不由有不好的預感——關於我和安平之間的感情——浮動在心頭,於是都作罷了。她很堅強,每次病得憔悴不堪後,又很快地恢復成活潑的那個月兒了。
“麗珍啊,後天有個緊急任務要派送給你,到日本去開國際交流例會,明天你就不用來上班了,在家收拾收拾東西,叫安平陪你一天。”我正焦頭爛額地處理那些信件,冷不丁吳主編一句話,把我定得像桌子上的大理石鎮紙。
“怎麽連我也搭進去了,我可是你的愛將啊,再說,這種事不都是外聯科在處理的嗎?就算輪到我們編輯部,那也是皮皮的事,怎麽就輪到我頭上了?”我一臉不願意的委屈,就差吧嗒吧嗒掉眼淚了。
吳主編笑了笑,低頭在我耳邊上咬了幾句。
“真的?那我們不是要有小BB玩了?”我高興得跳了起來。
“小聲點,皮皮還在不好意思呢,都要做爸爸的人了,還跟個小孩似的。”
“好,這個忙我幫了,但是回來後我要延長休假。”我趕緊開出條件。
“好啦好啦,把手上的事情處理一下,幹不完的交給皮皮去,你下午就回去收拾東西吧。”
我趕緊收了尾,抱著一大疊信件和我的工作計劃送到皮皮面前。
“嘿,到時候記得請客啊,我可不是白幫你的。”我小聲在皮皮耳根說著。
“那是那是,我不會忘記蘇小姐的大恩大德的。”他笑得眼睛都鑽肉縫裏去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騎上小綿羊往家裏趕。這兩天月兒好象又病了。雖然我還爲那張照片的事耿耿於懷,但是看到她小豆芽一樣脆弱瘦削的身體,我還是心軟了。
而且,我不想去觸碰到每個脆弱的角落,不論是心靈,還是愛情。我必須若無其事。
日本?日本人最討厭了。受家裏的影響,我和我的父母一樣,對殺害我爺爺和外公的日本人沒有絲毫好感。幹嗎偏偏在日本開什麽例會。
我回到家裏,客廳裏沒有人,她的房間門也敞開著,只是床頭的照片已經不在了。
“月兒,我回來了。”
沒有反應。我聽到衛生間裏有水流的聲音。
我走過去敲了敲門,沒有應答,門從裏面鎖上了,我打不開。
“月兒,你在裏面嗎?月兒,聽到我說話了嗎?”我又提高了嗓音。
依舊沒有回答。
我慌了神,第一個反應就是她又暈倒在裏面了。我趕緊喊來鄰居那位全省女柔道冠軍,她不費多少力氣,就把門撞開了。
月兒趴在地板上,長長的頭髮散落在裸露的背上,一條彎彎曲曲的血迹,從她的頭部流出來。
鄰居把她抱到客廳的沙發上,我走到門口,一個聞聲而來的男人在那裏試圖張望,被我瞪了出去。
我找來衣服給她穿上。顯然她是在洗完澡後暈倒的,鼻子也撞破了,鼻血流了很多,比我小時候任何一次流鼻血都要嚴重得厲害。還好她的呼吸沒有像上次那樣停頓,鄰居懂得急救,不多久,那雙烏黑的大眼睛終於出現在我的面前。
“月兒,你嚇死我了,你一定要去醫院看看。”我急得快哭了出來。
“珍姐,我沒事的,我睡一覺就好了。”她的聲音很微弱,說完,閉上了眼睛,倒沒有什麽痛苦的表情,好象一個熟睡的嬰孩。
鄰居把她抱到床上,又交代了一些細節才離開。我守在她床邊,她的臉色蒼白得可怕。
“珍姐,我又給你添麻煩了。”她喃喃著。
“傻瓜,你好好休息,下午我帶你去醫院。”
她還是搖了搖頭,我歎了口氣,這個任性的孩子,怎麽拿自己的命在開玩笑。
我幫她蓋好了被子,到客廳給安平打了個電話。奇怪的是,我居然忘記再看看她房間裏有沒有安平的其他照片或者什麽別的東西。
她是無辜的,在病魔面前。
“安平,你在哪?”
“我在公司呢,還沒到下班時間,你怎麽回來了?”
“月兒又暈倒了。”
“什麽?現在怎麽樣了?”
“沒事了,我很害怕,你下午有事嗎?”
“你下午在家吧?我過去。”
“好的。”
我挂了電話,即使只是他的幾句話,也使我的心平靜了許多。
下午,月兒醒了過來,我幫她沖了杯咖啡。她已經精神了許多,只是面色依舊蒼白。安平也來了。我們一直勸月兒到醫院去,她都拒絕了。
“怎麽辦?”我問安平。
“由她去吧,實在不行,我們請醫生來。”
我又擔心地看了看又睡過去的月兒。
晚上,安平留下來過夜。我對他說起後天要去日本的事。
“去幾天呢?”他似乎不太願意我離開。
“可能要兩三個星期,除了開會,還有一些參觀。”
“你不是討厭日本嗎?”
“沒辦法,我們社裏的人手安排不來。”
“那好吧。我這幾天公司沒什麽事情,明天我們可以整天在一起了。”
“……可是……我擔心月兒。我走了後誰來照顧她?”
“有我在呢。”安平笑著說,“我可是全能男士。”
“去你的,有女孩子給你照顧著,你開心了吧?”
“是啊。”
“就知道你這德性,老實交代,你和月兒,沒有那個什麽什麽的吧?”
“怎麽可能,我當她是我們的妹妹。”
“真的?”
“真的!”他很堅定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我微笑著閉上眼睛,又纏上了他。
這個男人用他寬厚的胸膛包容了我的任性和多疑。就如同這個夜晚,每次我都想問他,在和月兒同事的那段時間裏,兩個人之間是否有什麽事情發生過,可是只要一看到他那雙凝視著我的寫滿了真誠與愛護的眼睛,我就深深地內疚,爲了我這躁動的懷疑。
我承認,一個人的眼神,對我有“致命”的作用,不論是溫和的,還是寒冷的。
其實月兒很聰明,她一直掩藏得很好,如果不是叫我看見了那張照片,我到現在也不會有一點察覺她對安平的眷念。我相信在他們共事的那些日子,月兒的心裏,因爲安平刮起過不小的風暴,就如同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心中湧動起來的渴望與激情。
“我當她是我們的妹妹。”
安平的聲音那麽堅定,沒有絲毫虛假的成分在掩蓋什麽。
所以,我不怪她,因爲她的善良和理智;更不怪他,因爲我愛他,很深很深。
不過,希望在我去日本的這些日子裏,月兒能守住自己感情的堤壩,也能守住自己身體的安康吧。




6.東京,和三木暮春

飛機降落在東京機場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這座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剛下了一場冰冷的凍雨,地面上的水珠,倒映著繁榮的色彩,絢麗迷亂。
負責接待我的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日本男人,很高,有整齊的平頭和迷人的微笑,那口潔白的牙齒總使我想起安平。他現在或許正和月兒坐在客廳裏聊天,看電視。把他留在月兒身邊,我覺得是一種冒險,可是我又不得不這麽做。安平搬到我住的地方,是我的主意,本來他還覺得不方便,被我罵了頓老封建。
“我只是希望你照顧好月兒,你裝什麽純潔。”我上飛機前說。
日本男人叫三木暮春,是東京大學的助教。幸好他一見面就微笑地表示自己是一個尊重歷史事實的人。我知道在歷史問題上中國人和一些日本右翼不共戴天,所以他的做法倒使我安心下來,對日本人的反感也由此減少了許多。加上他會講還算聽得過去的中文,我們相處得很愉快。從機場到我住的賓館,一路上要路過東京幾個最繁華的地段,他便滔滔不絕地介紹起來。然而我對東京,由於工作的關係,還算熟悉,所以並不太專心地聽他的演說。
“蘇小姐,你似乎對東京不太感興趣?”他有些失落地說。
“不不不,三木先生講得很精彩,只是,我可能有點累了,對不起。”
“那麽回去早點休息吧。你在日本17天的行程,我都是你的接待者,我會幫你安排好一切的,希望你的日本之行能夠愉快。”他高興地說。他笑起來有點誇張,但是討人喜歡。
我到了賓館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安平打電話。電話裏我說了一些東京的情況,告訴他放心。然後我們自然扯到了月兒,她儼然成爲我們話題裏的主角。
“她剛睡了,很好,你放心吧,你也早點休息,我聽得出你很累。”
“恩,我知道,你呢?”
“我在看你收藏的那些書,累了我會休息的。”
“月兒就拜託你了。”
“可是我把你拜託給誰呢?”他笑著問。
我沒回答,然後我們道了晚安,我昏沈沈地就睡了。
會議是在我抵達東京後的第三天才開始的,所以第二天早上我一直睡到十點,才猛地醒了過來。
梳洗完畢,我打開房間門,暮春站在通道盡頭的窗戶旁,看外面紛紛揚揚的雨,以及夾雜著細小的絨毛一樣的雪。
“對不起,叫你久等了。我睡過頭了。”我想起來昨天晚上和他是約了九點鍾的,才剛認識就失約了,我的臉上熱了起來。
“在東京的第一個夜晚,睡得好嗎?”他邊走邊問。
“很好,你們日本人很懂得接待客人,謝謝。”
“爲什麽要說‘你們日本人’?我覺得你強調了什麽。”
我心裏吃了一驚,原來我的厭日情緒不經意間被察覺了。我趕緊解釋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我說話的一種習慣罷了。
他又露出了可愛的笑容,“我們今天可以到處走走,這也是大會的安排,第一天自由參觀。歡迎我做你的導遊嗎?”
“十分感謝。”我也學他那樣笑了起來。
我們花了一整天,在東京四處遊玩,享受著日本的發達和文化。一天總是這麽快地過去。以後的日子就有點枯燥,各種大會小會,還有組織者安排的參觀交流等等,和國內的會議唯一不同的是,我身邊多了一個愛笑的三木暮春。不久我就發現不是所有的與會者都有這樣一個“跟班”的。
“因爲中國是一個文化大國,我對中國的一切有濃厚的興趣。本來我的任務是已經結束了的,但是我希望能和你在一起,這樣就可以多瞭解一些中國的東西。你不會趕我走吧?”
“當然不了,有你在,事情好辦多了。對了,我記得你好象說過,你去過中國?”
“是的,而且是去了你所生活的那座南方城市,你相信嗎?我還拜讀過你的文章。所以當時我作爲志願者參加接待工作,看到你的名字和介紹,我就選擇了做你的接待員。爲此我還到中文學校惡補了兩個星期的中文。”
我注意到他使用了“惡補”這個詞,我還是第一次遇到老外使用中文的新新辭彙,頓時來了興趣,就和他東拉西扯地聊了許多。
我們互相瞭解了彼此,他知道我的爺爺和外公都是軍人,死于抗日戰爭,他們犧牲的時候我父親和母親都還在繈褓中,這些造就了我的家庭,包括我對日本的仇視。但是認識他以後,我覺得日本人中還是有可愛的,正義的。他還知道了安平,知道了月兒,知道了我生活中許多有趣或者難過的事情。
暮春的家族從古至今就是左翼的,並且受家庭的影響,他十分迷戀中國的歷史文化,爲此還到中國留學,並且正好就在我生活的城市裏。他說他很喜歡我們社的雜誌,尤其喜歡我的專欄,甚至還清晰地記得我寫過的一些東西。
他說這些的時候,突然用一種很溫和,卻又顯得火熱的目光看著我。
“那時候我就在想,如果能認識你,該是多麽幸運的事情,甚至還暗暗發誓,將來一定要娶一個像你這樣細心,靈敏,聰慧的中國姑娘。”
“呵呵……是嗎?”我有點尷尬。他也不再說什麽,我們站在客房的陽臺上,風吹了過來。
東京的風和我所在城市的風,有很大的不同。這裏的風不是柔和的,是堅定的;不是婉約的,是乾脆的;不是像安平那樣輕輕地吻著我的頭髮的,而是面對面地,燦爛地不加任何掩飾的笑著的。
淩晨的時候,暮春回去了。我打電話回家,沒有人接。我又打了安平的手機,關機了。
我打開筆記本電腦,酒店有網線,這很好。我給露露寫了封Email:
“……他是一個很有趣的人,愛說愛笑,雖然他的中文有點彆扭,但是看得出來他是很認真地在說每一個詞;他的笑是你想象不到的有趣,誇張,可是叫人感覺真實。總之,他是一個有趣的人,我們聊了很多,我對他的印象,已經由以前像對所有日本人那樣的厭惡,變成一種親切的,朋友一樣的感覺了。”
“我找不到安平,也找不到月兒,他們可能都休息了,電話線也拔了,手機也關了。來東京已經十幾天了,我快累扁了,我想回家,我想抱著安平,抱著月兒,抱著咪咪。”
“還有,你說的關於結婚的事情,我還是沒有勇氣向安平提出來,但是應該不再拖延很久了,如果可以,回去以後我會和他好好說說的。”
“至於月兒,我知道她喜歡安平,不過安平說並不愛她,只是當作妹妹一樣看待。我相信他。只是怕她的身體承受不了打擊,我也一直不敢找她談談,該怎麽辦呢?沒想到我和自己的男朋友結婚,居然還要考慮起別人來了……”
過了這個黎明,就是我在東京的最後一天了,後天早上,我終於可以登上回國的飛機了。
最後一天,會議在早上閉幕,下午沒有安排,我接到暮春的電話,他約了我3點在賓館大堂見面。他說話的聲音有點奇怪,不像原來那樣輕鬆,似乎有點支吾了。
和他在一起這麽多天,我還是第一次看他西裝革履地出現在我面前。此時的他,或許是因爲年紀的緣故,顯得成熟而又體貼,是很多小女孩心目中的好丈夫人選。不過我一心惦記著國內的事情——我中午打電話回家,依然沒有人接,打了安平的電話,他的聲音很疲倦,隨後有人在叫他,便收了線。不過反正就要回去了,我也沒有多追究了。
有時候,我可以很輕鬆地回避一些東西,除了惦念。
我和暮春在東京城西的一家咖啡館聊天。今天很奇怪,他的表情有點嚴肅,也沒有了往常那種徹底的笑,變得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
“找我出來,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說?”我見他窘迫的樣子,乾脆自己問好了。
“恩……倒也沒有什麽,就是……就是……”他的臉漲得通紅,就好象第一次同心儀的女孩子說話的小男生,充滿了羞澀,這種羞澀甚至超過了中學時代的我,“這幾天能和蘇小姐在一起,我感到很榮幸,很開心。”他終於一口氣把話說出來。
“我也很開心,並且十分感激你的照顧。”
“不知道……蘇小姐還記得我說的話沒有……關於……要娶一個……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孩的話……”他說話顯得更加困難了,眼睛老盯著桌面上的咖啡,好象面對他的是美杜莎,看上一眼就會成爲石頭。
我很清楚地知道了他的意思,其實在這些日子裏他做的許多事情,或多或少地都像剛和安平認識時,他所做的事情。我不是一個遲鈍的人。
“我記得的,三木先生。你還說過,能和我在一起,對安平來說是很幸運的事情。”我在“安平”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儘管他沒有擡頭,我還是感覺到他有點失落的情緒,連說話的聲音也有些顫抖:“原來是這樣……”他擡起頭,調整了一下呼吸,“我衷心祝福你和安平先生,能幸福,快樂。”
“謝謝。”我笑著說。
他也笑了,並且是原來的那種笑,只是多了層暗淡的哀傷。
這個下午,東京又下雪雨了,天氣比任何一天都要冷。我和暮春走出咖啡館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我穿的衣服不多,邊搓著手邊打著寒戰。
暮春把他的大衣套在我身上,我沒有說話,也沒有拒絕。走著走著,他的手慢慢地搭在了我腰上,然後乾脆緊緊地摟住。他的溫度和呼吸,就在我耳邊。
我沒有拒絕,沒有反抗。我得承認,他是一個有很大吸引力的男人,而我也不是一個很堅強的女人。不過我很清楚,我就要離開這個地方,離開他,我只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姑且就由著他吧,只要別再過分下去就好。下不爲例的。
而且,我心裏所惦念的,自始至終都還是安平,並且還越發強烈起來。
果然,他送我回賓館後,沒有久留,臨走的時候,我對他說:
“希望明天在機場,可以見到你,三木先生。”
他沒有回頭,但是我知道,他偷偷地笑了。
7.在樓下的花園裏

月兒第三次暈倒時,安平在廚房裏洗碗,我和暮春正站在東京的陽臺上聊天吹風。她醒來後,已經在醫院病房裏,安平就趴在旁邊睡著,手機掉在地上。月兒撿起來看了看,好象摔壞掉了。
安平醒了過來。
“你應該好好休息,怎麽又起來了。”
“你的電話好象摔壞了。”
“沒關係的,電話壞了修理就是了,你快回床上躺著去。”
“你把我送醫院來的?”
“恩,快上床去。”
“醫生說什麽了沒有?”
“還沒有,檢查結果後天才出來。”
那個時候,我正打電話到家裏去,沒有人接;打安平的電話,沒有接通,我以爲他關機了。
我是回來後才知道月兒去住院的,關於他們在醫院裏的對話,也是安平告訴我的。
在皮皮的帶領下,編輯部開了一個小小的洗塵宴會,歡迎我回來。半個多月沒見大夥了,感覺卻像分開了幾年。大家在一起很開心,不過我還惦記著月兒,折騰到快午夜的時候,我說我得回去了。
月兒不喜歡醫院,我回國後的第二天,她便回到家裏。檢查報告顯示她的低血壓已經很嚴重了,醫生說再不配合治療,有生命危險。可是月兒堅持不肯留在醫院。我和安平勸了許多次,她都不願意,並且立即開始了絕食。
我知道她的脾氣,不等她餓過兩頓飯,就叫安平把她帶回家了。
十幾天沒見,月兒更像一棵發育不良的小豆芽了。醫生開出了藥方,都是西藥,看不懂的名字和用途。每天看著她吞下幾十顆小藥片,然後因爲藥物作用昏沈沈地睡得不省人事,我心疼得不得了。我見過一些得低血壓的女孩子,沒有一個像她這樣嚴重的。
有一天,月兒吃完藥去睡覺了,安平把我叫出了房間。
“我們出去走走吧?”他說。的確,回來後的這些日子,我們都被月兒的病打亂了生活的步調,是很久沒有在一起走走了。
公寓的樓下是一個漂亮的花園,儘管因爲冬天而顯得蕭瑟起來,可我還是喜歡這裏。
安平慢慢地走著,似乎在想些什麽。
“怎麽了?傻傻的。”
“珍珍,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對你說。”他停了下來,像打破花瓶的小孩子一樣看著我
“說啊。幹嗎這樣看著我?”
“我們分手吧。”
“什麽?你再說一次。”
“我們分手吧。”
安平從來不會拿分手這個話題來開玩笑,我知道。我深深吸了口氣,終於來了,我的預感終於是正確的了。
“因爲月兒?因爲她喜歡你還是你喜歡她?”
“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
“我明白了。”
我沒有說什麽,我也什麽都說不出來,淚水禁不住地流淌下來,在凜冽風中沒有一點溫度。
“對不起。”他繼續說,“我不能離開她。”
“什麽時候的事情,你們一起工作時就開始了嗎?”我換了一種無所謂的語氣,還加上點冷笑。女人在極度悲傷而又無奈的時候,最喜歡的語氣和表情就是這樣的。
“就這幾天。”
“就這幾天?就這幾天就可以毀了我們三年的感情?”我終於忍受不住殘酷的現實。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恐慌,害怕,擔心,預感,徵兆,想象,原來層層積壓在我心頭的泥石,隨著愛情的倒塌,通通崩潰了下來。我歇斯底里地用拳頭捶打著他,大聲地哭喊著。他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慢慢地,我冷靜了下來。發泄過後,我除了空白和疲憊不堪,已經一無所有。我看了看他的眼睛,我突然發現這雙熟悉不過的眼睛,我再也讀不懂了,爲什麽,爲什麽他要離開我,而他的眼睛中卻什麽都沒寫著,他簡直就成了一具屍體一樣站在我面前。
我看了許久,終於明白了他的冷漠和絕情。我轉身離開,想擡頭看看天,卻發現在八樓的窗子裏,在那盆經歷了夏秋冬還依舊鮮豔的鳳凰花後面,有一張蒼白,憔悴的娃娃一樣的臉,漠漠地看著我。
也許我真的錯了,在我發現月兒房間裏有安平的照片時,我就應該強烈地抓住他,而不是完全依賴著,信任著。愛情這個東西,信任是基礎,卻不是全部。我沒有明白這個道理,今天我失去了他,是我的錯。
可是,月兒,我的好月兒,你爲什麽來把我的愛情搶走了?
眼淚又一次掉了下來,砸在心坎上,吧嗒吧嗒作響。


8.再見暮春

我從住的地方搬了出來。走的那天,月兒站在安平身後看著我,我們什麽都沒有說。我的東西大部分都帶走了,滿滿的一車。吳主編用最快的時間在雜誌社附近幫我找到了不錯的房子。她知道了我和安平分手的事情,一直憤恨不平,說要找一個比他好十倍的男人給我。我很認真地笑了一下說:
“我沒事的。”
搬來新居的第三個星期,我接到了來自日本的電話。
“你最近心情很不好。”
“你怎麽知道?”
“我在中國的朋友把你最近的專欄文章都傳真給了我,我從裏面讀了出來。”
“沒什麽,我很好。”我強作了一個笑。
“你的笑聲裏都是痛苦,是不是你和安平先生出了什麽事?”
“我沒有。”我鼻子有點酸。
“你在逃避。”
我終於在這個該死的日本男人面前哭了出來。
“你等著我,我明天就去買機票,我去看望你。”他說。
我什麽都沒有再說下去,也許在這個時候,我需要一個人來安慰我。
我們依舊約在一家咖啡館見面。儘管這座城市變化得很快,但是他還是輕鬆找到了這個地方。
我簡單地敍述了一下最近發生的那些事情,語氣平靜得讓我也感到吃驚。
“他是不是有其他的什麽原因呢?”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看上去你稍微好了一些,是嗎?”
“也許是。”
我們陷入了沈默。
“你喜歡我,是嗎?”我問他。
他很驚訝地看著我,然後又很堅決地點了點頭。
“你說你想娶一個像我這樣的女人,是嗎?”
他又點了點頭。
我笑了,他也笑了。我們的笑都有種看破紅塵的意味。可是我不知道,我此刻的平靜,是因爲我可以在短短幾星期的時間裏忘記和安平的愛情,還是面對著暮春的時候,我找到了一種安慰和平衡。
或者說替代。
“那麽,你接著有什麽打算呢?”
“我?工作,努力忘記他,存一大筆錢,然後考慮要不要嫁人。”
“恩……”他又點了點頭,“這樣很好,我一直以爲你是個脆弱的女人,現在看上去,沒那麽嚴重。”
“是嗎?你很瞭解我。”我笑了笑,喝光了杯子裏的苦咖啡。
有股風吹了過來,我擡頭看了看,兩個很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
“我們走吧。”我對暮春說。
我們起身出門,安平看到了我和暮春,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我沒有理會他。
我帶著他來到海邊,我和安平最喜歡的地方,不過,是以前了。
“你不怕你在我心裏只是一個平衡點,一個替代品嗎?”
“我怕,沒有一個男人希望在自己女人心中有一個更深刻的痕迹屬於別人。”
“那麽你爲什麽還想和我在一起?”
“因爲愛,因爲我相信我的能力,可以掩蓋過他,我可以在你心中找到最好的位置。”
“你很傻。”
“呵呵……”他在旁邊很開心地笑了。我又想起了那個有點誇張的笑容,在我最失落的時候,像冬天裏的陽光一樣給了我救命的溫暖。我真的不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失敗的愛情可以徹底擊垮我,可是他的笑容,給了我支撐的力量。
我不知道自己能支撐多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愛上他,在安平的影子從我心裏消失之前,我說的,我做的,我的一切都不完全屬於我的。可是就好象一個從懸崖上掉下來的人一樣,首先要做的,是先抓住一株足夠堅韌的救命草。
暮春,對不起,其實現在我就可以答應你,可是,我要等我心裏的傷痕痊愈了以後,才能知道,我是不是愛你。
“我一直忘不了在東京的街頭,我摟著你時的感覺。”
“那就不要忘了好。”我笑著說。
“我還祝福過你和安平。”
“那麽那時你一定不是誠心祝福的。”
“被你發現了。”他笑了。
我也笑了。我想,如果問我有什麽理由可以讓暮春這麽輕易打動我的心,那就是他的笑,和他給予我的,真心地笑的能力。和他在一起,什麽恐慌,什麽預感,都不復存在。
他是一個可以叫我徹底安全下來的男人吧,也是一個可以認真告訴我,我是不是有幸福的男人。
“暮春,你說,我是不是傳統意義上幸福的女孩子?”我輕輕貼在他身邊,悄悄地問著。
他笑得很開心,說,“是的。”
“可是他說過,要讓我做最幸福的人,卻沒有做到。”
“幸福是自己去尋找的,不是等待別人的施捨的。”
我很驚訝地看著他。海面反射的彩色燈光映襯著他臉上的輪廓,那麽分明。和安平微微的憂鬱感不同,他的眼神中更多的是堅定。
宛如東京的風一樣,堅定,乾脆,不加掩飾。
暮春在中國呆了一個星期,爲此他的老闆多次打電話來催促他回去。
“可是我有一個很重要的朋友,我現在不能離開她。”他說。
每當這個時候,我的心就突然地顫動了一下,而安平留給我的傷痕,卻不知道是加深了,還是沖淡了……
“我很迷茫。”我說,“像加了牛奶的咖啡,不知道是更純粹了,還是更雜亂了。”
“因爲他?還是因爲我?”
“你希望什麽樣的答案呢?”
“我希望是你最真實的想法。”他一字一字地,很清晰,認真地說。
我沈默了,我最真實的想法?
如果人總能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或許就沒有一個詞叫悲傷,就沒有一個人會哭泣,就沒有愛恨情仇,聚散離合,沒有莎士比亞的悲劇,沒有人間百態的演繹了。
我究竟想要的是什麽?是沈湎在安平的回憶裏,還是從暮春身上得到勇氣?我對暮春呢?是僅僅渴望被安撫,渴望獲得平衡,還是不知不覺中被他所吸引,漸漸忘記了傷痛?
我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到了唇邊,冰冷的索然無味。難道那徹夜不眠的日子,我還沒有哭夠嗎?
暮春靠著窗子站著,看著我,然後走了過來,輕輕抱住我的肩膀。
“麗珍,對不起,我不太會安慰人。只是你覺得哭出來舒坦的話,就盡情地哭吧。”
我靠在他肩膀上,感覺淚水劃過我的下巴,落在他寬闊的肩膀上。
他的手慢慢地落在我背上,我可以感覺到他的顫抖。他用下巴抵著我的腦袋,我沒有拒絕他漸漸用力地抱著我。
“跟我回東京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