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2-22 22:28:07黎俊成

新生代男詩人朦朧美學:林達陽(上)

 

林達陽,1982年生。高雄中學、輔仁大學法律系、國立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現任職編輯。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林榮三文學獎、香港國際華文文學獎、聯合報宗教文學獎、優秀青年詩人獎、彭邦楨詩獎、乾坤詩獎、台大藝術季詩獎、政大長廊詩獎、輔大輔仁文學獎。

 

關於林達陽的重要評價有:

其原創詩質的片段點點星散在這本詩集中,超前歲月,讓我們感受到詩人思索存在、截取現象、經營文字用力深雋、隱隱然趨近成家的重量。[1]

  

    他曲折、優美又含蓄的語法,像是某種清明宗教的催眠儀式,溫柔地梳理我們的思緒。無論是出自他作品中的唱嘆,或遠遠躲在撞孔後的眼神,我似乎都能從中瞥見一個年輕時未及修練完成的,更完善、更深厚的自己。[2]

  

    他企圖向我們展現、並向自己肯定的,乃是一存於他腦海中的理想家園,而此理想家園適又與其青春的經驗緊密嵌合。這裡存在兩種不同的心靈類型,借用席勒的話說:一種感傷的、一種天真的。[3]

 

林達陽在台灣新生代詩人中,極受注目,除了憑藉自身嚴謹的創作態度,他還獻身於文學活動、編輯出版的領域,活力十足,令人期待。

 

一、阻隔

    林達陽的詩辨識度很高,也不易模仿,長句的經營與長篇幅的詩作是他的強項,迥異於這個時代輕薄短小的流俗風尚,達陽對於詩有更深的興寄,也由於這更深的興寄,需要對詩有等同期待的讀者,方能互顯彼此的珍貴。同時當詩作企及的越大,甚至是形而上、抽象的理想與意義追尋時,橫隔在形象與意義中間的昇華過程,便成為需要突破與了解的阻隔,並且,達陽的詩作給讀者的挑戰度不僅於此,或許他要告訴讀者,天下沒有不勞而獲、不思而得的美好,對詩付出的越多,得到的越深厚。以下論達陽詩中可見的阻隔。

 

(一)取材

    與大部分新生代詩人出發點不同,達陽的詩不那麼輕率地親近生活,或者服膺於生活,所以達陽詩作的取材便不那麼親切、令人熟稔,取而代之的是詩人淬取出的獨特創作題材,例如:〈煤鑄〉

 

煤兀自在鑄造自己,在

季節沉默的擠壓之間,葉腐

和芽抽的慾望,將生死

逐漸濃縮出一副烏黑照人的筋骨

以道之於僧、光之於火

的修行

 

煤是一個隱喻的集合體,企及了文明的形成、生命、理念的存在與衍生,這樣的取材角度是宏觀的,是一種較為嚴肅的創作態度,性質與表象同時都被觸及與探索,關於此,詩人的諸多詩作裡,還有許多相似的辯證、剖析、珍藏,例如:〈說漁〉

 

船是虛線,航道與漁汛不精準的季節

海流捏坏著歡喜與嗔怒,我遺傳的臉

波起於眉的稜線,渦陷於病瘦的眼

 

「曾為一尾魚的擺動,認真地

介入起伏的情緒與時間……」

 

漁是一種表象,捕獲或者被捕獲則是漁的性質,詩人藉由漁這個場景的豐富隱喻,牽動了所有遇與不遇,追尋與放棄追尋的相關題材,這包括了創作、愛情、理想……這樣以點見面的取材方式,廣度與深度互存。曾珍珍教授曾評達陽:

 

從他所屬新生代詩人的位置脈絡觀察他個人風格的獨特性,我認為最值得一提的,是讓他陷溺甚深幾近無法自拔的憂患意識[4]

 

憂患意識或者創作態度一起讓達陽的詩天平傾向了嚴肅細膩,而這份嚴肅細膩往往給了天平另一端輕鬆自在的讀者,很大的阻隔,沒有故事性的起承轉合,沒有糖水般甜蜜蜜的愛情、童話、有的是反覆辯證、繁衍、殫精竭慮的天地與人生。

 

(二)虛構

    誠如詩人的詩集名稱:《虛構的海》,如果海象徵著詩人取材的母體,那麼虛構就是詩人表現這個取材的重要方式。解讀虛構對讀者是更為困難的,因為閱讀本身就是一種虛構,用虛構來解讀虛構,並不容易。

   

    人類最早的虛構應當是對神的想像,達陽的詩也不乏這些例子:

大霧過後,看不見的神諭〈山寺〉

血腥的殺戮在遠方,神也不去制止〈虛構〉

諸神隨意距坐在各自高拔的廢廈之上〈雨季〉

神祇是一種原始豐沛的想像,同時也並存的許多意涵,例如創造與毀滅,希望與絕望,然而達陽對於虛構的企圖似乎還更多,不止於對物像的應用,所以詩人羅智成評:「他似乎還在追求某種規格大於人類尺度的事物;某種「更後面的」東西[5]」。這更後面的東西,不論是尋求永恆的價值,或者是對天地人生的扣問,詩人用虛構保護了心中的意義,也構築了內在的價值衡量,例如:〈不遇〉

棄壞的書房內,離座萬年之後的陰天

光滑的桌面鏽出銅綠

苔攀上不存在的足脛,吸吮青色的脈息

像文明生長,風景的毛邊吸收目光

像冰河下滑挖掘、緊實地推動地表

像星芒緩慢挪移

用盡一切的熱望與想像追上時光

 

書房的主人可能因懷才不遇而離開了,然而苔鮮吸吮當年主人的熱切氣息,它悄悄地生長,呼應著文明、冰河與星芒。又或者這書房一直遇不到一位相稱的主人,書房在等待、熱望與想像著那個人,以及他的意志。又或者書房是詩人的身軀,苔鮮是詩人意志的虛線,文明、冰河、星芒是詩人食息的空間,熱望與想像是詩人對時光的詮釋,可惜詩人一直找不到相同思想的人,於是不遇。這諸多的解釋,虛構在讀者與作者的思考空間裡,追求那更後面的東西、沒有寫在紙上的字,原無不可,然而,冰河如何推動地表,星芒如何追上時光,對人類經驗而言是虛構的,擦乾一滴淚珠、拾起一片落葉對人類經驗而言才是真實的,如同:〈釣〉

 

夜裡,痛苦的水露膨脹著,蒸散

復又凝聚,與鋒面失衡地角力

讓雲影在夏日裡持續偏移,落雨

勾勒知的輪廓,撫觸人子的肉身

彼此誘引旋又匿入藻荇,藻荇

在漩渦中彼此糾纏、分裂莖芽之象形

欲愛與死滅的潮汐

 

露水與鋒面角力,雲影勾勒知的輪廓,這些都是虛構在人類真實經驗外的聯想與示現,或許擬人了,或許又不是擬人,是什麼樣的力量讓人與天地一起在達陽的詩中糾纏、分裂,潮汐般欲愛與死滅著?這是達陽給予我們的阻隔,我們試圖懂了,或許也永遠不懂。但如果沒有一種懂在心頭,物像再多再新穎繽紛,感受與感動由何而來?詩意又從何而生呢?

 

(三)鍊句鍊意

 

達陽詩帶給讀者的阻隔還有他渾然天成的長句,長句因為承載了諸多意涵、意象,不如短句給人的清晰、明快,然而長句有長句的氣質,非短句所能取代,反過來亦是如此。然而解讀長句是需要多一些耐心與專注,例如:〈閱讀〉

 

有人專注圈點,音韻委婉地洩露流雲行過水湜的消息

風在河曲的段落卸下註解,雨落在寓意陡升的崖坡處

輕輕鼓舞著我們久蟄的實像起身,細微牽動遠方隱晦的磁極

沿著光譜俐落地生長枝蔓新的向度、直感的延伸

和餘蔭,彷彿午後雷雨批改湍急的野溪

我們敏感地照見自己柔軟又殷實如山巒的水影

   

當我們細心閱讀所處的世界,風、雨、河、光、山巒水影其實便是在閱讀著自己,世界即自己,自己即世界。與宗教式空寂的哲悟不同,達陽的長句有著豐富華美的肉身,是他詩意的美滿之處,同樣如:〈車過花蓮〉

 

我記得那種溫柔的腥味,多風且飽滿

濕鹹的海,循經脈之流在我體內成形

攀升又低迴,以鮮熱之血,或淚眼

雲霓掠過我的眉睫翻飛而去,驚動潮線

驚動群鷗拖曳我沉重的想像撲翅

濺起水光,在未成型的詩想間排練喻指

一些快速閃爍、移位的觀點撞擊礁岩

催促神祇挪動巨大的掌,運算天地之機

推衍漁汛的辯詰,漁獲的証驗

 

這首詩中,同樣綿密的長句依舊飽滿地虛構了詩人與所處天地的連結,文字肉身般完足、健壯,充滿了經絡可以相互呼應,所以雲霓可以驚動海的潮線,海可以在體內成形。這樣的長句是情意酣足時,不得不伸展的五體。意之所到,文字的軀體之所到。凌性傑評其長句:

 

他善於經營長句,宏偉的架構。其綿密、迂迴、繾綣、纖巧,已經鎔鑄為一己的風格[6]

 

揭示了達陽長句的力量,穩重的結構,溫馴的音律,堅定的思想,纏綿地用詩的型態綁住了讀者,彷彿重重繩結,解開不得,屏息以對。

 

二、可能

在取材、虛構、鍊字練意的可見阻隔中,達陽的詩作至少藉此蘊藏了以下幾種可能:

(一)審美

 

美與審美不同,美可以是客觀的存在,而審美必是主觀的經驗。達陽在取材上加廣讀者的經驗,虛構處則加深了解讀的多樣性,長句與紛然羅列的意像也讓讀者屏息地揀擇、揣想,這些都有助於美的咀嚼與體現。例如:〈山櫻〉

 

彷彿被寒夜煉出的舍利,堅忍的

心意,自內凝出層次的、單純的美

( 是一種溫柔而固執的

為啟示而生的事件,或者直覺? )

 

至燥熱之時才剝離落去,變動的隱喻

( 溶蝕的夜洩露出星光的卦象

預示晨風自霧破蛹的時分 )

鹿像春天,猶疑著走出森林

 

山凹處,河曲迂迴、循環思考

草芽寂寞地從林樹的庇蔭下抽出

必需刺穿疼痛的落櫻花瓣,才能夠

呼應新葉的氣息

 

生死之間,意義攤開又凋謝

思考取悅著語言,季節與

情感取悅經驗,而一切取悅美

我取悅花與疲倦

山櫻與時間

 

美是一種取悅生命的方法、姿態,山櫻與我互為生命,在季節與時間裡生滅著,這是達陽的取材,或許暗喻著寫作過程、生命意義,但都包含在美的辯證裡。詩中,一貫綿密地推演表象與性質,長句如呢喃,虛構著鹿、河曲、草芽,甚至虛構著我與山櫻,虛構著取悅與被取悅之必要,在這些琢磨推敲的過程中,生死之美、情感之與意義之美、山櫻之美都被極度演繹著,或許清晰或許朦朧,美的姿態就橫生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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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藤素 2020-01-06 02:08:35

很讚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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