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14 14:14:39黎俊成

陳雋弘(下)

二、阻隔裡保留的可能

 

雋詩藉由情緒、抽離現實、畫面意義的阻隔裡,保留了下列的可能:

 

(一)更豐富的情緒

 

詩的魔法是感受,不只是文字。雋詩中愛用第一人稱「我」,這個我同時觸及了作者我與讀者我,作者我與讀者我能互相交雜、融合,其中的關鍵就是適度制約彼此,而雋詩設下的阻隔往往巧妙了這個過程。例如:〈失眠〉

 

整個房間的重量

俯身向我

 

一次翻身就是一次骨折

而夜還那麼年輕

時間炫耀著

針的銳利

 

床頭的檯燈,寂寞亮著

我與靠在牆上的人影

交換

大小不一的心事

 

眾人皆睡了,唯我獨獨

為你懷孕

為你在額上留下了深刻的妊娠

才得以從窗外黑暗的子宮

辛苦產出今天美麗的黎明

 

作者我有透露出的情緒與隱藏的故事,然而雋不用敘事的方法,他選擇了骨折、銳利、心事、懷孕這些感同身受的情緒與畫面來加強了讀者我的參與,某種程度隱晦了原意,卻阻隔出更多能感受空間。

 

(二)想像力

 

在畫面意義的阻隔上,雋詩同時展現了他豐饒的想像力,例如

 

關燈以後

房間打開成原野

我們是顏色鮮豔的毛蟲

停在葉子巨大的床上〈等待〉

 

波瀾壯闊的日子

我們都是

因暈眩而嘔吐的魚隻〈討海〉

 

聽鼾聲掀起了

瓦片一如海浪

鄰居庭前的盆栽急速竄升

蔓延成藻類般柔軟的水妖〈夢境〉

 

這些奇崛浪漫的想像,豐富了感官也醞釀了謎題。〈等待〉在關燈以後,一片黑暗,房間卻因想像、期待、夢境而變成亮麗的原野,雋詩抽離現實完美於想像的特質也一起展露了出來;〈討海〉中魚隻會因海浪而暈眩嘔吐嗎?想像奇特、耐人尋味;〈夢境〉裡的鼾聲掀起了瓦浪、彷彿海嘯般的想像力瞬間改變整座城市。雖然雋詩並不確切地說明詩中畫面的意義,然而他的想像力伸縮於虛實之中,充沛的感性力量,也撼動著讀者的五體、感官。

 

(三)反省

 

感性創造了情緒,理性則制約了情緒,抗拒或接受則是理性與感性交換的過程,過程中,詩人用情緒、抽離現實、畫面意義來加以詩化,這個繁複的阻隔中深藏了理性與感性的反省。例如:

 

一個坐在雲端的小孩
聽不見我們激辯的聲音。〈陰天〉

 

他會痛嗎

像我們一樣痛嗎

雖然有時候他很快樂

像我們一樣快樂〈他的秘密基地〉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改變了我們

生活上乾旱的問題

你發現了嗎,我們的身體

其實正在悄悄改變顏色〈大雨〉

 

關於一個繩結

讓我們用最原始的方法解開〈一千年以後〉

 

在阻隔所預留的情境中反省、思索,所以激辯、快樂、改變、解開都有了更深的意涵,作者與讀者的自省相伴而生,感性與理性雙美。

 

三、    朦朧美

 

綜合了阻隔與可能,雋詩中可尋的朦朧美感至少包括了:

 

(一)精微

 

    精微,是細細刻畫,也是細細解讀、細細反省。在解讀雋詩的情緒、畫面意義,同時捕捉詩中的各種可能時,精微之美也流露其中。例如:

 

秋日可以聽見

精密的齒輪運轉〈連陽光也無法偷聽〉

 

鐵塔漸漸消失了

霧以其溫柔的手指

輕輕

將世界消音〈消音〉

 

候鳥已經疲倦於飛翔

明天也失去迷人的形狀〈遙遠的地方〉

 

萬把草葉的小刀

正安靜修剪著月光〈等待〉

 

(二)獨白

 

   當雋詩有話想說,又不願說盡,在盡與不盡的各種可能裡,展現了獨白之美。例如:

 

把胸口打開,取出肋骨

發現你消失了

只剩下肩膀

陪著我跳舞〈約定〉

 

你就住在我的胸口

我一直聽到你走路的聲音〈天使之書〉

 

我不喜歡旅行

可是身體卻常在飛翔〈已經〉

 

(三)距離

 

    抽象的距離是朦朧的,抽象的完成又取決於想像力,這些雋詩都綜合得很美。例如:

 

今早我站在過於光亮的太陽底下

炎熱難耐的,想一個人

 

彼時,地球另一端

有個人正努力的剷雪〈天使之書〉

 

此刻,我距離妳剛好

一個不長不短的夏季

妳踩著蟬聲而來

我開始耳鳴〈你是夏季向我靠近〉

 

 

(四)逃離

 

    朦朧是一種柔軟的逃離,同時也保留了逃離的各種可能。雋詩一樣能從情緒、畫面、與想像力中展現了這種柔軟的逃離美感。例如:

 

沒有人問過流星

為什麼把自己放棄了,還要摘下我們的眼睛〈這世界其實很不公平〉

 

流過了一星期,我們

離岸一千萬公里

如浮木漫散〈角落〉

 

 

四、小評

 

雋詩不盡然是朦朧的,更多時刻,他筆墨酣暢地展現了詩即生活、生活即詩的心靈力量。有時俏皮明晰:「我們的朋友都住山上/身體裝著小米酒/說起話來嗆又香」〈帶你去花蓮〉;有時凝練穩重:「我們耗費一整個下午/只為將修長的頸子/彎成一個弧度優美的問號」〈白鷺鷥〉,整體上,雋詩篇優美順暢得像一幅幅行草書,筆走龍蛇之餘,某些畫面與情緒的飛白與斷黏之處,若無實有,就成了他最好的朦朧美學。

 

    詩人余光中曾在十四屆中央日報文學獎上評雋詩:「賞鳥記事,主題很清楚。我覺得清楚也是種美德。不完全是寫實,比喻、說法出入於虛實之間。」所以在清楚的詩篇裡,雋詩的美德是誠懇著他的朦朧、含蓄著他的阻隔,對於讀者仍是溫柔可親的,朦朧的美也得以滲透。

 

    當然,雋也有狂亂而迷濛的詩作,如同一幅橫潑的草書,例如:〈給你的,最後一首情詩〉

你冰涼的呼吸
從夜的破洞裡
吹過來了。
路燈的噴泉啊
自水泥的心中湧出

 

凌亂的高架橋,轉彎時
傾斜的愛
從霧中抽出一張塔羅牌
那些鮮豔的預言
都被顛倒著看

 

把你的靈魂
重新混音
整個世界都滯銷了
灰雲自四面八方聚集
於額前的天空
上帝為什麼也陷入了苦思

 

如果,此刻有流火
一閃而逝
那必定又是你隨手丟棄的煙頭了
如果此刻,無話可說
就讓整顆地球陪我們頭痛

 

孤單行駛夢中
發光的公路
前方有測速照相,某雙眼睛
在暗處靜靜審視這些
而我們忙碌來去
猶找不到自己的五官

 

    這樣狂放而沈痛的意象,暫時擱下了清楚的美德,取而代之的是凌亂、傾斜、顛倒、混音、苦思、頭痛、孤單。這樣放下了清楚美德的詩,將情緒、抽離現實、畫面意義的多重阻隔堆疊到最大,卻能在一貫優美流麗的雋詩中,別開生面地展現一種大幅度的朦朧、近乎瘋狂的真誠。這也是雋詩另一種的朦朧姿態。然而,雋再三表明他對創作詩的不確定感,直言寫詩是生命中的徒勞之舉,那麼,隱藏在他所有詩作背後的創作動機,便變得危脆不安。這種無法自信、無法確定的不安感,構成了雋詩作的某種基調、某種朦朧,成為對生命、愛情、世界、人生的某種抗拒元素,拉扯與定位之中,時而天堂時而地獄,讀者目眩神迷之餘,雋的創作生命,是否也令人憂心忡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