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北島

我習慣了你在黑暗中為我點菸
火光搖晃，你總是悄悄地問
猜猜看，我燙傷了什麼

我習慣了你坐在船頭低吟
木槳淌著水，擊碎霧中的陽光
你拖著疲乏而任性的步子
不肯在長椅上重溫我們的舊夢
和我一起奔跑，你的頭髮甩來甩去
隔著肩頭滿不在乎地笑笑

我習慣了你在山谷中大聲呼喊
然後傾聽兩個名字追逐時的迴響
抱起書，你總要提出各種問題
一邊撇著嘴，一邊把答案寫滿小手
在冬天，在藍幽幽的路燈下
你的呵氣像圍巾繞在我的脖子上

是的，我習慣了
你敲擊的火石灼燙著
我習慣了的黑暗


賞析：

讀一首又一首的詩，有時候是一種追尋靈魂的過程，尋找可親、可信，足以令人動容靈魂的永恆追求。在這個金錢、慾望橫流的年代，我們無法在綜藝節目、八卦報紙、新聞媒體裡同時發現一種完美的魂魄，因為不免都附加了物質的批判，樂於助人的窮人，我們不免注意到他現實的匱乏；行徑為社會風俗不容的富人或在位者，我們又不能不承認他們的富與有。所以在現實中我們很難找到所謂的完美，但這種美好的靈魂卻常常出現在文學或者電影裡。

因為在文學或電影裡的角色，我們不必擔心他之後會不會餓死，不必擔心他會不會老來失持，會不會所遇非人，拋開了現實層面，我們心靈的感受才得以自由。

然後我就讀到了這首詩＜習慣＞

我習慣了你在黑暗中為我點菸
火光搖晃，你總是悄悄地問
猜猜看，我燙傷了什麼

「我習慣了你在黑暗中為我點菸」字面後的意義應該是：我習慣了兩個人私密的感覺。因為在黑暗中，憑著一只微弱的打火機，光所能及的當然只有你與我了。私密的情感一如那搖晃的、微弱的火光，依賴它才能看得見彼此。
但是這位慣於在黑暗中的沈默男子（這位男子整首詩中都沒有說話），卻遇上了一位天真又加了點調皮的女孩：「猜猜看，我燙傷了什麼？」被燙傷的應該是男子阿，女孩明明是始作俑者，卻反問男子：猜猜看？我燙傷了你那個地方（身上或心上？），這矛盾又帶了點刑求味道的對白，透露出男子容易受傷害的心情，而女孩始終天真的態度在他眼裡可能帶了一種殘忍、索求。男子其實是被二次傷害的（被燙傷又被玩弄戲謔），但是，男子「習慣」了，在這場愛情中他習慣了受傷，他習慣了他的「傷痕愛情」。

傷痕愛情。一開始我很訝異這樣的女孩，為什麼要跟這樣的男子在一起？哪裡看得出他們相愛呢？後來我注意到了「點菸」，這透露出女孩在天真頑皮下，一些沈默的心靈話語，他是接受這個男子的，包括這個男子陰鬱、沈默的內心故事。因為她總是幫他點菸，這點菸片刻的安靜，充滿了愛情。


我習慣了你坐在船頭低吟
木槳淌著水，擊碎霧中的陽光
你拖著疲乏而任性的步子
不肯在長椅上重溫我們的舊夢
和我一起奔跑，你的頭髮甩來甩去
隔著肩頭滿不在乎地笑笑

離開了黑暗，來到了陽光底下，他們依舊私密、親密地坐在一條小船上，女孩依舊在輕唱著歌，而男子划著槳，看著霧中的陽光被擊碎……。疏離感，男子始終是個觀察者，而女孩始終做她著自己的事，他們的心中有著一種疏離，難以言喻的疏離，或者女孩覺得她不能了解這個男子，而這男子也覺得沒有任何人（包括情人）能了解他，這巨大的疏離隔在愛情中間，就像是完美玉石上的的一道裂縫，有時候男子也想突破這個疏離，例如坐在長椅上親密、一起奔跑，但男子始終沒有得到被了解的感覺，因為女孩仍是「隔著肩頭滿不在乎地笑笑」，這真的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了。

我習慣了你在山谷中大聲呼喊
然後傾聽兩個名字追逐時的迴響
抱起書，你總要提出各種問題
一邊撇著嘴，一邊把答案寫滿小手
在冬天，在藍幽幽的路燈下
你的呵氣像圍巾繞在我的脖子上

或許他需要一位天真無邪，精靈般的女孩陪伴在身邊的感覺，他是個想太多的男子，他需要的不一定是了解（但有時候會埋怨一下那種疏離感的出現），他需要的或許更是陪伴。陪伴他抽煙，陪伴他划船，陪伴他跑步，陪伴他在冬天走一條長長遠遠的路。但換過來說，需要陪伴的可能是女孩，為什麼女孩要接受這樣一位「悶」的男子呢？「你總要提出各種問題/一邊撇著嘴，一邊把答案寫滿小手」這麼可愛逗趣的女孩，她的內心世界是否也如此陽光。


是的，我習慣了
你敲擊的火石灼燙著
我習慣了的黑暗

原來，愛情就是永無止境的願意接受。

應該是有深刻的愛情，或者其他的原因，讓男人去習慣、去接受他的「傷痕愛情」，男人一開始是「不習慣」的，否則，他最後不用像發誓一樣寫著「是的，我習慣了」，在這漸漸習慣的過程中，傷痕一道道疊上的癒合再癒合裡，我看到了一種美好靈魂的展現，這個靈魂很謙虛地知道自己的黑暗，但這個靈魂不但不放棄自己，也不會想去同化別人。他允許別人用光亮，用火焰來燙傷他，因為他的心中還有另一種超越了黑暗與光明的東西、超越了傷害與陪伴的東西，權且叫做愛情吧！在這段愛情的不完美中，我們才發現了這種更加完美的情操。

最後，被燙傷的反而是我們自己。或許，我們都曾經努力去「習慣」另一個人，但是在現實裡的結果卻是相反的，於是我們只好在這首深情無悔的詩篇中，憑弔過去的自己，一樣大聲吶喊，一樣發著誓言「是的，我習慣了」，只是你最後離我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