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4-21 08:03:43鍾肇政顯影
營隊專題講座----許秀芝:珍惜,青春顯影劑
「秀芝,妳住在龍潭,要不要一起去拜訪鍾老?」邀約就這麼自然地從秋芳老師的口中吐出,聽在我的耳裡,卻瞬間點燃引信,沿著神經傳輸線,一路燒到內心深處,炸開平靜的心湖,「我……真的可以去嗎?」收到肯定的回應,理智開始運轉:「那……要去見這麼偉大的文學家,我要穿什麼,要做什麼打扮?要和他說什麼話?要不要準備問題集?要不要錄音?……」
這一切,在見到鍾老本人的瞬間,才發現一切都顯得多餘。
忐忑不安地站在鍾老家門前,深吸了一口氣,推開門,聽到的卻是平常說話輕柔的秋芳老師提高了音量,而且奇怪的是,同一句話重複二、三遍,才換下一句。穿過長廊,看到的景象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半瞇著眼,兩手交握,置放在腹部上,虛弱地倚在椅子上,秋芳老師則拿著營隊簡章,斜傾著身體,向他解釋活動內容。
這個看起來再平凡不過的老人就是鍾老嗎?
邀請鍾老出席,他竟然只在乎一件事:「你們會送我回來嗎?」這個理所當然是肯定的問題,卻不止提一次,而是重複問了三次,原來他曾經被慎重地邀約到活動現場,主辦單位卻「不小心」忘記送他回來,後來終於有人記得,但傷痕已經深深刻在心上,成為無法輕易磨滅的傷痕。聽了讓人心疼,現在的他只是一個容易受傷、需要人疼愛關懷的老人啊!
尤其聽到我們提出「兩分鐘」演講的請求,這位老人不是欣喜,而是感慨地說:「我的耳朵不好,眼睛也不好,誰要聽我這個沒用的老頭說的話?」
鍾老的耳朵在二十歲時,也就是抗戰的最後一年,被日本人徵調入伍,沒多久罹患熱帶性瘧疾,持續數個月高燒,沒有獲得適當的救治,導致失聰,必須仰賴助聽器;至於眼睛,則是為了還車禍過世的兒子留下的龐大債務,連著六年,不斷翻譯,磨損了視力。
隨著年歲增長,耳力、視力的情況只會日趨惡化,加上記憶力衰退情形嚴重,人生的記憶拼圖時常錯置,缺漏,甚至今天才發生的事已經記不得。所以鍾老和師母躺在床上最常出現的對話就是:「今天是誰來拜訪我們啊?」然後兩個老人家,開始努力思索,但往往還是無法想齊全。
對於一個已經八十五歲的老人家而言,「健忘」是我們可以諒解的;不過鍾老卻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無法接受自己竟然「遺忘」,辜負別人的心意,無法接受接下來的人生軌跡是一片空白,於是,有了「訪客錄」的誕生。
在我們一行人剛抵達不久,鍾老就拿出筆和一本上面寫著「訪客錄」的簿子,翻開一看,裡面裝載的滿滿都是名字和電話號碼,我們幾個也乖乖地「照章行事」。手續的完成不在收筆的瞬間,這位老人家還要像老師點名般,拿著點名表一個一個確認,聽到鍾老喊到自己的名,我們乖乖地舉手喊「有!」他一一對照,試著將臉孔和名字加以聯結,「一—二—三—……奇怪……一—二—三—四—……」老人家蹙緊眉頭,眼睛在「人」和「簿子」間來回比對,還彎著頭,不解為什麼人數和簽名數不一樣?大家都笑開了,趕緊請停好車剛進門的廠長「畫押」,老人家才開心地笑了,小心地收回本子擺放在旁邊的茶几上。
看著鍾老因為這樣小小的滿足,露出小孩般稚氣的笑容,似乎看到隱隱浮動的「青春」光影。
接著又看到,這個以前堅持絕對「不主動牽別人的手」的鍾老,轉頭一發現剛開完刀的師母,立刻脫下身上的背心蓋上,展現對始終陪伴在身邊、不離不棄的老伴的珍惜。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愛就愛,想做就去做,這不就是青春嗎?
而這位洋溢著青春色彩的老人,就是這樣珍惜生命中的所有遇合,將這一顆顆小種子撈取起來,種植在寫作泥土裡,發芽、茁壯,「肇政」這兩個字似乎預言了鍾老的一生:「 」,手拿著長形物品驅使著自己、別人往他所相信的正確的方向行走,可以看得出來鍾老是一個有使命感、有所堅持的人。而「 」,顯示他所使用的方式,下方是一隻手拿著一枝毛筆,成為最強而有力的力量(右上角是武器),打開一扇門,這一扇門可能是夢想,可能是現實,可能是嚮往,可能是社會寫實……,不管是什麼,但肯定的是,他在心裡打開了一扇門,讓廣大的讀著透過文字,看見他人生行走過的深刻足印。
所以,我們看到他為「路邊花」(種在茶樹行列間的美麗黃色野花,凋謝後化為養分,孕育出茶香)命名為「魯冰花」,這是他對花朵心意的珍惜;所以,他收到信一定親自回信,而且一一妥善保存,這是他對寫信人心意的珍惜……。
「萬事可忘,難忘著銘心一段。」(出自張潮《幽夢影》)就這麼自然地浮上心頭。原典是「名」心,每個人似乎都有想追求的名,不管是努力考取功名,追求高官厚祿的名也好,還是隱居山林,追求淡泊名利,清高的名也好,每個人都有想追求的「名」。但人生其實不只如此,只要我們珍惜的一切人、事、物,都值得像鏤刻在金石一樣,深深「銘」刻在心上,所以改為「銘」心。
我想,深深刻印在鍾老心上的一定是「珍惜」兩個字,所以不論物換星移、人事變遷都不會改變,因為,那已經是刻骨銘心,想忘也忘卻不了的「本能」。「珍惜」,就這樣一點一滴地累積出鍾老生命的厚度,而且還在持續堆疊。
在我們即將告別時,這位記憶力不好的老人家,忽然又這麼清楚地記得,剛進屋子時,我們提前一天在餐廳買的一整鍋豬腳,怕他咬不動,又燉了一個晚上,早上再燉一次,都燉爛了,極易吞嚥、消化。鍾老挽留我們的話語是:「那豬腳怎麼辦?你們不留下來一起共享嗎?」
我們帶著這份心意,含笑揮別鍾老。這時映現在我腦海裡的鍾老,不再是個虛弱、無依的老人形象;珍惜,使得鍾老渾身充滿飽足的能量,眼睛發亮,嘴角彎彎,洋溢出青春的光亮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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