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閱讀:法顯與小確幸
霜降閱讀:法顯與小確幸
近來常常想起一個出國留學的故事:東晉高僧法顯的印度之旅。
法顯(西元三四○∼四二二)年輕時就勤學佛法,卻感歎佛教戒律殘缺,威儀不足,發願到印度取經求法。
西元三九九年,法顯已經五十九歲了。依當時的交通條件,他必須靠兩條腿跋涉不知道幾萬里路。但他還是決定一試。同年三月,他和四個朋友從長安出發,沿著河西走廊,經甘肅的武威、張掖、敦煌,過玉門關,橫越沙河,再翻過蔥嶺,經阿富汗、巴基斯坦,到達印度。我們從法顯親自撰寫的《佛國記》,看幾段當時的情景:
一、度沙河:「沙河中多有惡鬼、熱風,遇則皆死,無一全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徧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幟耳。」沙河是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惡鬼、熱風是沙漠風暴。茫茫大漠之中,極目所見,不辨東西,根本找不到出路,只能以枯骨做為路標。
二、過蔥嶺:「在道一月,得度蔥嶺。蔥嶺冬夏有雪,又有毒龍,若失其意,則吐毒風、雨雪、飛沙、礫石。遇此難者,萬無一全。」蔥嶺是帕米爾高原,有世界屋脊之稱,正是天山、崑崙山、喜馬拉雅山和興都庫什山……等頂級山脈匯集的地方。法顯花了一個月,歷盡狂風暴雪,才在四○一年冬天翻過蔥嶺,到達北印度。
艱辛的旅程還沒有結束。從蔥嶺往前走,路途仍然異常艱險。九死一生的法顯,最後在四○三年到達目的地中印度。他在那裏停留近六年,全心學習梵語,研讀梵文經典,抄寫佛教律本。這期間,當年同行的友伴,有的中途折返,有人山上遇難,也有長留印度,法顯孑然一身。四○九年冬天,他獨自坐船到師子國(斯里蘭卡),停留約兩年,四處參訪,努力抄經。
四一一年七月,法顯抄完《長阿含經》等四部經律之後,決定走水路返國。他帶著經典,從斯里蘭卡坐上搭載二百多人的商船出發。「東下二日,便值大風。船漏水入……商人大怖,命在須臾。」這樣過了一百零五個晝夜,船漂到了耶婆提國(印尼的蘇門答臘)。
法顯在那裏等了五個月,搭上一艘前往廣州的商船。「夜鼓二時,遇黑風暴雨,商人、賈客皆悉惶怖。法顯爾時亦一心念觀世音及漢地眾僧。蒙威神佑,得至天曉。」雖然度過幾番黑風暴雨,但商船顯然迷失了方向。預定五十天的航程,竟走了八十五天,最後漂到山東的嶗山。那是四一二年七月十四日。距離三九九年三月從長安出發,歷時十三年四個月。
法顯四一三年到達建康(南京),除了翻譯佛教經律,還費心把留學的見聞記錄下來。這就是四一四年完稿的《佛國記》。隔了一千六百年,法顯當年一段自剖,仍然充滿新意:「顧尋所經,不覺心動汗流。所以乘危履險,不惜此形者,蓋是志有所存。專其愚直,故投命於不必全之地,以達萬一之冀。」法顯說,回顧這十幾年的經歷,不禁冒了一身冷汗。所以不顧危險,冒死西行,只為心中一個堅定的願望。雖然生性魯鈍,但心志專一,能夠全心投入一個不可預知,可能只有萬分之一機會的志業。
這段自剖對照《佛國記》的跋文(是由和法顯一起譯經的高僧寫的),更可發人深省:「於是感歎斯人,以為古今罕有。自大教東流,未有忘身求法如顯之比。然後知誠之所感,無窮否而不通;志之所獎,無功業而不成。成夫功業者,豈不由忘夫所重,重夫所忘者哉。」
那是四、五世紀之交,一個花甲老人,懷抱專純的心志,面對多少沙漠風暴,多少酷暑嚴寒,都沒有後退一步。他親身證明,精誠所至,沒有任何困難不能克服;志向堅定,任何功業都能完成。而成功的關鍵,正是因為忘掉別人看重的東西,而看重別人忘掉的東西。
法顯大師四二二年圓寂,享年八十有二。上面這段跋文,既是對法顯一生的高度評價,更為芸芸眾生的生命價值,樹立永恆的標竿。
二百多年之後,這個標竿深深啟發了玄奘。六二九年,二十九歲的玄奘從長安偷渡出境,追尋法顯的足跡,開始另一趟令人心動汗流的留學之旅。
人生有很多選擇。沒有人必須像法顯那樣「乘危履險」。但有時也好奇,在小確幸當道的社會,法顯的故事會被擺在什麼地方?
賴英照
前司法院院長、現任中原大學講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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