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14 00:25:27讀.冊.人

小暑閱讀:蔣勳《石頭與草的因果》

 
美學系列:石頭與草的因果
文/蔣勳
《紅樓夢》前二十回的故事
這是一個古老的神話,流傳很久了。
《紅樓夢》的作者藉著這一古老神話要講他自己的故事,講生命與生命不可思議的因果…… 
《紅樓夢》一開場就講了一個石頭與草有緣的因果故事。
「緣」是東方人很愛用的一個字,「緣」卻不容易講清楚究竟什麼意思。
「緣」是一種因果,卻又不是西方科學上說的邏輯。邏輯可以用科學上一加一等於二的方式作出結論,因果卻常常恰好一加一可能不等於二。 
 
基督教《聖經》說:一粒麥子在地裡死了,就結出許多麥子來。種子是因,果實是果,這是比較簡單的因果邏輯。從「緣」的觀念來看,因果卻不單純只是種子與果實,因果可能還包含了土壤、陽光、風、霜、雨、露、氣溫,包含著蟲的侵食或傳播花粉,包含著我們意想不到的許許多多在因與果之間發生影響的必然和偶然介入的因素力量。 
 
佛經習慣說:不可思議──不可思維,不可議論。思維與議論都是知識蔽障的無明,因為對全部因果無知,因而容易自大,像瞎子摸象,摸到鼻子,就說象是管子,用自己知道的局部作結論,評論東,評論西,堅持自己的結論不放,卻恰恰好看不見全面的真實因果。 
 
從小就常聽人說:同船過河,要五百年修來。小時候聽到這話,會忽然對身邊匆匆擦肩而過的人有不同的感覺。原來只是偶然擦肩而過,原來只是在捷運公車上偶然同坐,原來應該毫無關係的一個人,卻因為這一句話,因為「緣」這一個字,突然有了不同的感覺。這個身邊的陌生人,這個原來毫無關係的存在,好像因為有了五百年漫長的修行等待,有了這麼深的緣分,等了五百年,才等到這一剎那。對如此短暫的一剎那,就突然慎重了起來,覺得要好好珍惜。 
 
東方哲學裡的「緣」深深影響了大眾的生活,影響了廣大民眾對待人與對待事物的態度。
東方許多文學戲劇都從「緣」這一字講因果。因果義理容易講得很深奧,玄之又玄。文學戲劇卻常常只是用一個淺顯容易懂得的故事,讓因果緣分的來龍去脈清晰明瞭。《紅樓夢》是一部講因果的小說,書中所有人物都是太虛幻境中註過冊的,最後也都要回到太虛幻境去銷號。 
 
我喜歡「註冊」與「銷號」的說法,好像我們入學,都要註冊,最後也都要畢業。
太虛幻境有警幻仙姑,小說裡時時出現,警示眾生,一切的因果都只是虛幻。不止偶然同坐是虛幻的夢幻泡影,父母的因果是夢幻泡影,夫妻的因果是夢幻泡影,兄弟姊妹,乃至於糾纏不清的一切恩怨愛恨,最終也都是夢幻泡影。緣分因果裡註了冊,最終也要一一銷號。 
《紅樓夢》是一部佛經,卻不講義理哲學,只講故事。故事讀懂了,一樣可以了悟因果。 
 
洪荒中的一塊石頭
小說一開始,講創世紀開天闢地的神話。講顓頊、共工兩個好鬥的男人,打來打去,打得不亦樂乎,撞斷了天柱不周山。不周山撞斷,天穹出現了大破洞,好像頭上屋頂塌了,人民失了庇護。女媧悲憫眾生受苦,決定把破洞補起來。她就採集五色石,用來作補天的材料。 
 
這是一個古老的神話,流傳很久了。《紅樓夢》的作者藉著這一古老神話要講他自己的故事,講生命與生命不可思議的因果。
女媧採集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石頭,這些石頭用大火熬煉,熬成稠黏岩漿熔液,用來彌補天穹的破洞。 
三萬六千五百,當然是時間的暗示。時間一拉長,我們自以為是的邏輯常常就顯得侷促狹窄。我們的科學至今無法回答時間的本質矛盾。時間究竟有沒有開始,有沒有結束?如果時間有開始,開始以前是什麼?如果時間有結束,結束以後又是什麼? 
 
屈原〈天問〉裡一開始就逼問了時間的本質:「邃古之初,誰傳道之?」邏輯只是有限時間裡對無限時間的尺寸丈量。以管窺天,以蠡測海,東方哲學極早已有提醒,用一支管子看見的天,畢竟不會是天的全部,用一支小小的瓢去測量的大海,也畢竟不是無限遼闊的大海全貌。 
 
知識邏輯的自以為是,畫地自限,恰好看不到真正因果中千絲萬縷的複雜牽連。《紅樓夢》的作者在漫漫時間的洪荒裡,卻單單關心記掛起那一塊沒有用來補天的、被遺棄的石頭。 
三萬六千五百塊石頭都用來補天了,唯獨剩下一塊,丟棄在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洪荒裡不可稽考、不可知的一處山崖,大荒,無稽,不是科學邏輯可以到達的邃古之初。穿過歷史,深邃回溯,探尋到時間的最初。時間的最初,當然不是歷史,是沒有人類出現的洪荒,是神話之初。那個時間之初,不可思維,不可議論。然而那棄置在大荒中的一塊石頭,在孤獨中有了感覺,感覺到被遺棄,感覺到無材可補天,他日日嗟嘆,自怨自哀。
在極度空寂荒蕪的孤獨裡,生命開始了自思自想。 
 
眾生
我們對眾生的看法也可能有習慣上的局限。我們容易先入為主,看到「眾生」二字,立刻就覺得是在說人類,或至少是說牛、馬、禽鳥、動物。
然而,《紅樓夢》說的「眾生」,竟然是一塊石頭。《金剛經》裡說的眾生很清楚,也不只是人類──「若卵生,若胎生──」這是禽類卵生和胎生動物。但是《金剛經》繼續說的是──「若濕生,若化生──」這是極細小的菌類的眾生嗎?《金剛經》又繼續說了──「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若非無想──」這些,都是「眾生」。 
 
所以,《紅樓夢》一開始說的「眾生」,就那一塊看起來無思無想的石頭吧。一塊「若有想,若無想」的石頭,卻開始「有想」了。這塊石頭,感覺到自己被遺棄,感覺到無用的悲哀,感覺到存在的遺憾。一塊石頭,在大荒中的石頭,有了自怨自哀,有了孤獨中跟日月的對話,有了跟晴雨的對話,跟天地對話。歲月流轉,一塊石頭,它從遺憾怨哀開始,有了自己漫長的修行。 
 
經過不知道幾世幾劫,自經修煉後的石頭,已經可大、可小。他從無想到有想,修煉成為「神瑛」。「瑛」是一種玉石,玉石幻化,又修煉成為男身,這男身就在天上靈河岸邊無事玩耍遊玩。 
 
這塊石頭,取得有想的人的肉身,他便有情了。他看到靈河岸邊,三生石上有一株絳珠草。「絳」是血紅色,「珠」是淚滴,絳珠,也就是血淚。 
 
這初初修行成為男子肉身的玉石,看到一株草,產生了情感。因為憐惜,因為牽掛,有了因果。他每天用甘露的水,澆灌這株草。草木原本也好像無思無想,然而一天一天受雨露之恩,她也有了情感,這一株絳珠草,也自經修煉,長得繁茂,裊娜可愛,修成了女子肉身。 
這是神話,《紅樓夢》一開始說的因果,是科學邏輯達不到的洪荒之初的故事。
人類還沒有出現,洪荒中只是一塊石頭,一株草,他們已經開始有了因果故事。 
 
還淚
一塊石頭為一株草澆水,他們有科學邏輯不知道的緣分,值得讀一讀《紅樓夢》一開始這一段有關石頭與草的故事:
──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霞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去草胎木質,得化人形,只修成個女體,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飢餐「祕情果」,渴飲「灌愁水」。只因尚未酬報那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內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 
 
受人雨露之恩,應該還,而沒有還掉,心中就有鬱結,這是因果。石頭與草前世的因果,要在人間償還了結。
石頭凡心偶熾,想趁昌明太平盛世,下凡造歷幻緣;已經在警幻仙姑案前掛了號。警幻就問絳珠草,灌溉之情未償,是不是也就此了結。 
 
那絳珠草說了極動人的話:「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
這是《紅樓夢》故事的核心,一個關於「還淚」的故事。絳珠草因為受到石頭幻化的神瑛日日以甘露之水澆灌,天地精華,雨露滋潤,這株小草日日修行,脫去了草胎木質,幻化成了女體。石頭變成男身,草木取得女體,這當然是太邏輯的頭腦無法想像的因果。
 
卵生、胎生、濕生、化生,有想、無想,東方的因果緣分使生命在漫漫長途的修行中有了慎重珍惜。 
石頭不斷替草澆水,似乎也只是偶然。看到因為水的澆灌得以久延歲月的小草,或許也有喜悅快樂吧。然而石頭並無心有以後,他甚至也忘了這件事,知道人世有昌明繁華的地方,動了凡心,就想投胎到人世間,去經歷一段塵世因緣。因果恰恰好是連自己都無法預知的生命關係吧。 
 
石頭下凡去了,那一株修行成女身的絳珠草,心裡肺腑鬱結著纏綿不盡的情感,石頭忘掉的因,卻在小草心中結成一果。因果纏綿,正是《楞嚴經》說的;「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纏綿,纏縛,都是因果。受人甘露之惠,沒有此水可還,小草心中纏綿,她就想:石頭到了人間,下世為人,我也下世為人,用我一生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了吧。 
 
這是東方因果,這也是東方以「緣」為核心的生命哲學本質。
「還淚」是《紅樓夢》裡一株小草與一塊石頭的因果。小草下世為人,做了林黛玉,她一生總是哭。石頭幻化的賈寶玉愛她,她也哭,賈寶玉對別人好一點,她也要哭。許多人讀《紅樓夢》,受世俗主觀意識影響,認定賈寶玉一定要跟林黛玉結成伴侶,他們有緣,不結成婚姻,就彷彿是莫大遺憾。 
 
但是,人世間的緣分並不只是做夫妻。
從《紅樓夢》第一回故事開始,就說得明白,林黛玉來到人間,只是要還眼淚,只是要把她前世欠的水還掉。她不是來成親結婚的,成親結婚是世俗邏輯,林黛玉的因果只是要把眼淚還完,眼淚還完,她就了結了自己五內的鬱結,了結了心中纏綿。 
 
欠淚的,淚已盡──
「還」成為因果裡修行的核心。民間生活中,母子夫妻吵架時,還常常聽到的一句話:我上輩子欠了你的──
因為是上輩子欠的,除了償還,彷彿也就沒有抱怨。上輩子欠的,所以此生要甘心來還。還淚,還債,還生命,還恩,還仇,還愛,還恨──或者,如經文上說的:還頭、骨、髓、腦、血、肉──因果緣分,我們常常不知道,這一世來,是為了要償還什麼? 
 
愛情裡糾纏的眷戀與憎恨,生活裡糾纏的恩怨與是非,戰爭裡糾纏的生與死的搏鬥砍殺,是不是都是為了要償還什麼?
愛情中,雙方糾纏,總是哭著、煩惱著,想把命都給對方。戰場上,雙方糾纏,搏鬥砍殺,見骨見血,都要取對方的頭顱,取對方的命。不知道這兩者,是不是都是一種償還。
有纏縛,有纏綿,就有要還的東西吧。「還」,不只是還債,還債也許不難,還「愛」,還「恨」,常常讓人心力交瘁。 
 
林黛玉是來還眼淚,因此她一生都在哭。有事哭,沒事也哭,因為要快快把眼淚還完,還完了,才能解脫因果。
你沒事就哭的時候,就多懂了一點林黛玉吧!
 
恩惠也許比債還要難還。前世恨的記憶,這一世要還掉,忘掉。前世愛的記憶,何嘗不是要一一還掉、忘掉。《楞嚴經》說「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所以「恨」是纏縛,「愛」也一樣是纏縛。 
 
《紅樓夢》裡,一時下凡,來到人間的男男女女,都是在警幻仙姑案前掛了號的。最後該還的還了,也還要到太虛幻境銷號。
纏縛的因果,好像只說愛情,其實並不盡然。
就在第一回,甄士隱手中抱著女兒英蓮,有瘋癲癡呆癩頭和尚來搶。指著英蓮說:捨我把,捨我吧。又說: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的東西抱在手中做什麼?
甄士隱覺得是遇到了瘋子,他把女兒緊緊抱住護住。這時和尚大笑,念了一首詩:
慣養嬌生笑你癡,
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後,
便是煙消火滅時。
甄士隱完全聽不懂。和尚唱的是我們在廟裡抽出來的一支籤,籤上詩句,文字都懂,但是事件沒有發生,詩句是沒有用的。
這和古希臘悲劇裡的伊迪帕斯王的故事一樣,神諭文字都讀得懂,神諭說:這男孩長大會殺父娶母。所有的人都試圖逃避神諭的詛咒,然而,伊迪帕斯繞了一大圈,最終應驗了殺父娶母的悲劇。希臘的邏輯,也試圖看到更糾纏的因果吧?東方的緣的哲學,卻是看到多如恆河沙數的因與果,領悟眾生有色無色有想無想千絲萬縷的牽連。(上)
  
石頭與草的因果──《紅樓夢》前20回的故事
甄士隱聽不懂的和尚唱的歌,不多久一一應驗了。元宵節,傭人帶英蓮到街上看花燈,英蓮就被拐賣了。從此又打又罵,吃盡苦頭,長到十幾歲,被薛蟠買去做妾,改名香菱。那瘋癲和尚的詩句中,「菱」和「薛」(雪)都已隱喻其中了。 
 
緊緊抱在懷中的身體,我們能夠抱多久?緊緊抓在手中的東西,我們能抓多久?《紅樓夢》或許在提醒一種放手的準備吧。
然而緣有深,緣有淺,五歲被拐賣去的女兒,緣分是淺?是深?一生要還眼淚的因果,緣分是淺?是深?
緣是糾纏,因果也是糾纏。講因果講得如此透徹,佛經的因果,卻似乎是「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愛、恨、恩、仇,還淚或還命,都是纏縛。纏綿或纏縛,不解脫了去,也就沒有修行的緣分。
因果是緣分的兩面,我們珍惜緣分,卻又深深知道,緣分都是纏縛,也都要解脫。 
 
一僧一道
《紅樓夢》裡這些眾生的纏縛,要靠一僧一道來解脫。有時候是滿頭癩瘡的和尚,有時候是瘸腿跛腳的道士。好像因為身體殘疾缺陷,倒讓他們得以預先看見了因果。
甄士隱抱女兒抱得太緊,放不了手,就有和尚靠近,念一首詩給他聽。但是,我們當然不會因為和尚的一首詩就放手了。 
 
因為恨,心裡會痛。但是,我們忘了,因為愛,我們更會痛。
恨是纏縛,愛更是纏縛。《紅樓夢》前二十回說了許多愛的纏縛──石頭與一株草的纏縛,甄士隱與女兒的纏縛,馮淵與英蓮的纏縛,寶玉與秦鐘、北靜王的纏縛,秦鐘與智能兒的纏縛,賈瑞與王熙鳳的纏縛,元春與父母的纏縛,或者,最迷離不可解的秦可卿的纏縛,都是「情」,也都是解不開的纏縛。
 
也許因果的哲學,讓東方人有了不同的對待生命的方式。在城市一個角落,看到背著書包的中學女生,拿著手機,哭哭啼啼,說不出話,嗚嗚咽咽。剛開始看,有點厭煩,好好青春,無事這樣啼哭自找煩惱。但是突然想到那一株來到人世間要還眼淚的小草,不禁心中一酸,這眼前的中學女生,也是要來還眼淚的嗎? 
 
看到一個父親,緊緊抱著五歲的女兒,噓寒問暖,也忽然覺得心酸,想到甄士隱懷中的英蓮,不知道這父親的擁抱能有多久。
女兒被拐賣失蹤,甄士隱家敗人亡,他聽到跛足道士唱〈好了歌〉,「好」就是「了」,好像懂了什麼,搶過道士褡褳就走,不知所去。
甄士隱像《紅樓夢》第一個走出因果的人,他是「真事隱」,帶著一整個繁華的夢走向大荒。 
 
我曾見過的
《紅樓夢》前五回都在講因果,出場不到一頁就匆匆死去的馮淵,他與英蓮這麼短的因果,這麼短的緣分,然而讓人印象強烈深刻,也正是作者要講的纏縛吧。
緣,有深,有淺,有長,有短,有喜,有悲,有莊嚴,有荒謬,都只是糾纏而已。
馮淵一向好男色,十幾歲了,只在同性間混,忽然一見面,就愛上了英蓮,竟然拚性命跟薛蟠爭這一個女孩,無端端就被打死了。他的故事半頁不到。
 
《紅樓夢》的因果沒有世俗邏輯,沒有一般作家自以為是的斤斤計較的情節邏輯,卻處處都更貼近真實因果。
第三回林黛玉的母親死了,不到十歲的小女孩投靠外祖母,見到了有前世因果的寶玉。這石頭幻化的男孩,大概十歲剛出頭,見了黛玉,衝口而出:這妹妹我曾見過的。大家都說他胡說,然而,讀者知道,他們真的見過。
 
在靈河岸邊,在三生石上,他們曾經見過。在他們還沒有修行成人的肉身之前,曾經見過。一塊石頭,一株草,他們在洪荒中就相見了。石頭為草澆了水,有這樣的因果,她要來人間,用這一世一生的眼淚還給石頭。
我們的一生中,也許應該有一次,要遇見到這樣的人。不認識,但曾幾何時,好像見過,不知道在哪裡見過,然而,確定曾經見過。
 
一生一定要記得,因為前世因果,有一個生命你會再次相見,可以再次相認。茫茫大荒,幾世幾劫,只有因果,會讓肉身重來,再次相見。芸芸眾生,他們都還要相見相認,纏縛,纏綿,各自了各自的因果。
 
第五回男孩的夢
《紅樓夢》情節好看,一回接一回,一章接一章,然而在第五回小說才一開始,作者已經把所有重要人物的結局都寫完了。
 
《紅樓夢》沒有故弄玄虛,沒有假裝安排推理,吊盡讀者胃口。他要講因果,不是要寫小說。  
第五回,他讓一個小男孩喝了酒,走進夢境,在夢裡他到了太虛幻境,看到一個大櫃子。櫃子上一個一個抽屜,抽屜裡都是帳冊。他一一打開來看,「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林黛玉的判詞,薛寶釵的判詞,所有人物的命運下場,都告訴了讀者。我們是因為要知道結局才去讀一本小說嗎?但是《紅樓夢》一開始,我們就都知道了結局。作者先宣布了結局,卻讓我們看著每一個人物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最後的因果?
 
第五回裡,所有人物的判詞,也是讀不懂的,像我們在廟裡抽出的籤。事情沒有發生,許多人物還沒有出場,我們自然讀不懂。小說看下去,人物出場了,事情發生了,我們恍然大悟,然而因果已經了結,事件都過去了,籤上詩句應驗了,也只是供人嗟嘆。
我喜歡看第七回裡寶玉遇見了秦鐘,他覺得秦鐘好美,就約了他一起上學,同吃同睡。秦鐘好像跟寶玉有緣,作者卻讓秦鐘這青少年又勾引俊秀學弟,又在姊姊喪禮寺廟中性慾高漲,要強姦小尼姑智能兒。
 
秦鐘的因果,十六回就結束了,他俊美而無福,他太快消耗了自己的青春。小尼姑從廟裡私逃出來找他,他被父親毒打一頓,內外煎逼,早早就夭亡殞命。他和父親、小尼姑、寶玉、學弟的因果都不深。好像來到人世一遭,看到什麼都想要,什麼都想抓,卻都抓不住。秦鐘臨死前,好不甘心,央求鬼卒放他一個時辰,等有緣的寶玉趕來,哭他一場。
 
賈瑞
《紅樓夢》前二十回,寫得極好的是十一回、十二回裡的賈瑞。
這個二十上下的青年,從小沒有父母,祖父賈代儒帶大。祖父一生考試沒考取,是不得意的讀書人。最後在家族私塾教書度日,一肚子牢騷,典型的酸文人,是個迂腐老冬烘。
賈代儒把自己一生的不得意、不快樂變成對唯一孫子賈瑞的嚴厲管教,又打又罵。賈瑞在祖父清教徒一般的管教下,變成壓抑庸懦的年輕人。自卑,沒有擔當,沒有出息。在第九回裡,學堂學生玩同性性遊戲鬧事,賈瑞代祖父上課,他連當個助教也毫無威嚴,管不住學生。
 
這樣一個沒有人瞧得起的青年,畏畏縮縮,無一點光彩,卻突然愛戀起了亮麗強悍的王熙鳳。
王熙鳳豪門出身,精明幹練,自負高傲,大凡男人她也不看在眼中。賈瑞這樣一個窩囊沒出息的男人瘋狂追求,王熙鳳簡直覺得被羞辱。
賈瑞愛上了王熙鳳,像一場毀滅性的自殺。他三番兩次被戲弄欺騙,始終執迷不悟。兩個完全不對等的雙方,竟然被荒謬的因果纏縛在一起,要讓賈瑞送掉性命。
王熙鳳恨這樣的愛,她說:幾時讓他死在我手裡。高傲的王熙鳳,心裡這樣多恨,一種讓她覺得被羞辱的愛,讓她覺得難堪,竟然恨到要整死對方。
 
賈瑞一次一次被騙,被戲弄到像可憐的小丑,然而他還是心甘情願。這樣為荒謬的情愛纏縛,為之生,為之死,賈瑞似乎也是為還什麼而來的吧。
 
林黛玉是來還眼淚,賈瑞是來還自己的命與屈辱嗎?
王熙鳳一再騙賈瑞,他有時也懷疑了,他說:當真,沒有騙我?王熙鳳回答:不相信,就不要來。賈瑞急忙說:來,來,死了也來。
他果真死了,年紀輕輕,日思夜想,被王熙鳳整得病到不行,臨終時來了一個跛足道士,送他一面鏡子,告訴他只能看反面,千萬不可看正面。但反面是骷髏,他看了害怕,不敢看。轉到正面,王熙鳳在鏡子裡招手,他就進去交歡,一次一次,在床上一攤一攤遺精而死。
 
賈瑞的故事難堪骯髒,然而是現實裡最容易看到的故事吧,我們都不愛看反面,我們也可能像賈瑞纏縛在正面的幻象中,以假為真。
大多時候,我們把癡情二字看得太美了。《紅樓夢》的作者寫賈瑞,正是癡情。不癡情不會至死不悟,不癡情,不會讓自己如此被羞辱,如此難堪,如此送掉性命。
作者說自己「癡」,「都云作者癡──」,作者悲憫賈瑞,他們一樣,都因為「癡」受苦。同體大悲,就可以了卻因果。
 
賈瑞王熙鳳的因果讓人心痛,然而「機關算盡太聰明」,算盡機關的王熙鳳,對因果裡的糾纏少了大悲,王熙鳳恨賈瑞,一心要戲弄整死他,沒有一點悲憫,一直到賈瑞病重,需要人參救命,王熙鳳也不願給。
王熙鳳或許造了很大的孽。賈瑞的死亡,只是還完欠的生命走了,王熙鳳卻背著這惡緣因果,以後要受更大的苦吧。
 
《紅樓夢》王熙鳳賈瑞的因果使人顫慄驚悚。因果要了,不是要結。無論愛或恨,越纏結就越痛苦。王熙鳳不懂得「了」的因果,她纏結太深,也是《紅樓夢》裡最難了悟因果的人,因此「機關算盡,反算了卿卿性命」。
現實裡有多少王熙鳳,有多少賈瑞,有多少人不願意看反面鏡子?
 
假作真時真亦假
王熙鳳、賈瑞的故事,穿插著秦可卿的死亡。
秦可卿是十二金釵第一個死亡的,她和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姑若即若離。她或許就是來人世做一次「警幻」的工作吧。
秦可卿是小說一開始就死亡的,然而她的魂魄好像始終沒有走。在賈府繁華的故事中,在大觀園每一個角落,秦可卿都彷彿冷眼旁觀,不時長嘆一兩聲。走出因果,回頭看眾生執迷,都還在因果纏縛中,把幻象當作真實,秦可卿正是一面鏡子。
 
「假作真時真亦假」,賈寶玉夢中在太虛幻境看到的一句對聯,是貫穿《紅樓夢》一整本書的主軸吧。以假作真,《紅樓夢》前二十回裡「真」、「假」交錯,迷離恍惚,從真實的夢境,到夢境的真實,比西方現代文學意識流派刻意安排的心理流動更活潑自然。
賈寶玉第一個青少年性意識中的對象是秦可卿,這個現實裡叔姪的亂倫,卻在夢中完成了。寶玉在夢中遺精,大聲叫出「可卿救我!」秦可卿當時正在臥房外,聽到以後,心中納悶,寶玉怎麼會知道她的小名,在夢中叫出?
 
因果是夢,一場大夢,夢不醒,不會知道身在夢中。「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莊子說了夢的故事,在夢中喝酒,哭泣,打獵,都像是真的,高興、傷心,也都是真的。但是,一旦醒了,才恍然大悟,方才原來是夢。
 
《紅樓夢》最華麗的一場夢就是十八回的元妃省親。
賈政長女元春嫁到皇室,做了貴妃,要回家省親。這是書裡最大排場的戲。要迎接貴妃回家,賈府也因此修建了豪華無與倫比的宅第園林,也就是以後所有青少年住在裡面的大觀園。
 
元春回家,是貴妃臨幸,祖母、親生父母,都跪在地上,賈政向女兒稱「臣」。他們的緣分,不再是父女,而是君臣的關係。
十幾歲嫁進皇室,元春的青春就結束了。青春結束,她人世間一切親人家屬的恩愛也都結束了。
 
元春最疼愛的弟弟寶玉不能見面,貴妃質問:為何不見寶玉?太監回答:無職外男,不能擅見。貴妃降旨,見到寶玉,摟抱在懷,從頸撫摸至背,淚如雨下。
 
《紅樓夢》是一部青春的輓歌,秦可卿、賈元春,他們以不同的方式走向死亡,肉身的死亡,或是精神心靈的死亡。悼紅軒中痛哭流涕的作者,只是為一生有因果的青春生命悼亡吧。
 
青春如此繁華若夢,像十七回寶玉遊園時看到的種種怡紅快綠,然而在省親牌坊前他呆了一下。那牌坊他在夢中看過,那是太虛幻境的牌坊,走進牌坊就是虛幻夢境,出了牌坊就是夢中繁華。《紅樓夢》前二十回所有繁華都寫盡了,而所謂繁華,只是前世忘不掉的一次花季吧。
 
寶玉走來走去,他只是要替這些青春的生命澆灌一些水,得以久延歲月,像他在大荒裡為絳珠草澆灌甘露。但是,他不知道,每一滴甘露,都要在來世用眼淚償還。
《紅樓夢》前二十回,只是說了一個還淚故事的開頭吧。 (下)